205 第 205 章

    第205章


    潘主任的加入, 给曙光厂打开了一道新世界的大门。


    正常情况下,曙光厂每年只能接收三四名大学生,像省大系主任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 他们从来不敢奢望。


    可是,自打邀请到了潘主任, 叶满枝的眼光越来越高, 接连三年往市教委跑, 要求接收高校毕业生。


    “叶主任, 你怎么又来了?”


    叶满枝掏了一把松子放到她桌上,笑眯眯道:“孙科长, 听说1970届毕业生的分配工作已经启动了, 我过来提交一份用人申请。”


    “你们厂的申请交了也没用。前两年已经往曙光厂分配了二十多名大学生, 今年不可能再给你们分配了!”


    叶满枝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咔咔剥着松子。


    “从66年到69年, 上级总共给我们厂分配了28名大学生,平均每年才七个人, 这就是正常分配的数量呀!”


    孙科长吃了几颗松子仁, 笑睨她一眼说:“正常什么啊!66年和67年所有单位都没分到大学生。你们从68年到69年, 接收了28人, 放在全市都是少见的!”


    66届和67届毕业生的分配工作延迟了两年。


    曙光厂当年就以“抓革命、促生产”, 知识分子要到基层参加劳动为由, 从高校调了22名毕业生去曙光厂一边革命, 一边参加劳动。


    等到68年国家开始统一分配毕业生的时候, 曙光厂向上级打了报告,据说这二十多名毕业生的劳动表现还不错, 希望能将他们继续留在基层单位参加劳动。


    当时中央提出的毕业分配原则就是,让毕业生到农村去、到边疆去,面向工矿和基层, 与工农群众相结合。


    曙光厂是地处郊区的工厂,有繁重的出口任务,又恰逢那一年三届毕业生一起分配,人数众多。


    所以这22人就顺理成章留了下来。


    再加上去年分配的6名大学生,曙光厂两年分到了28人。


    叶满枝商量道:“孙科长,我们厂的出口创汇任务太重了,现在急需人手。你看这样行不?今年再给我们分配7-10人,之后三年我们就不再向上申请用人指标了!”


    “……”孙科长哭笑不得道,“你这算盘打的可真是……”


    70届毕业生是1965年考入高校的五年制大学生,基本上就是最后一批参加高考的大学生了。


    叶满枝将申请表往前推了推,“反正我们把申请交上来了,上级单位也要考虑一下我们的用人需求嘛!”


    “那你先把申请放在这里吧,正式分配的时候,我们会酌情考虑的。”


    叶满枝又与对方说笑了一阵,便告辞离开了办公室。


    走到一楼时,见到等在门口的林青梅,她跑过去问:“你的事情办完了?”


    “嗯,把我们厂的月报交给革委会办公室就行。”林青梅挽着她的手臂说,“走,咱俩吃午饭去!”


    两人在市革委会附近的国营饭店点了两碗大馄饨。


    林青梅将手贴在大海碗上取暖,感叹道:“这一天天没有消停的时候,听说我们厂要被下放到滨江了。”


    “下放滨江也没什么不好,对你又没影响。”


    林青梅是67届的政治系毕业生,毕业那年她打消了留校的念头,一直等到68年才被分配去滨江汽轮机厂的车间办公室工作。


    她是调干生,笔杆子不错,又擅长做宣传工作,加入工宣队搞了几次大型宣传活动以后,在今年初被提拔为宣传科的副科长了。


    林青梅吹着馄饨的热气,不满道:“对我怎么没影响呢?以前我们厂是中央直管单位,说出去多有面子啊,现在下放到滨江市了,那跟普通国营工厂有啥不一样?”


    “曙光厂以前还是军工厂呢,职工们都牛气哄哄的,现在收归地方了,还不是照样过日子!”叶满枝问,“下放工厂都是一批一批的吧?当初曙光厂从省厅下放到滨江市,就是跟八家企业一起下放的,你们这次有多少家?”


    “好像有十四家,滨江锅炉厂、轴承厂、电机厂之类的,全从中央直管变成地方管理了。”


    “那还真不少,”叶满枝劝她,“ 你就放平心态吧,由哪管理都一样,工资和福利待遇都不变。”


    林青梅低声笑说:“我妈总跟亲戚吹嘘我是大学生,在中央直管单位上班,要是知道我们收归地方了,她可能比我还失落呢!”


    “哈哈,那你先别告诉她。”


    下午还得上班,两人吃过午饭便返回了各自单位。


    叶满枝去雷万元的办公室,汇报了这次去教委申请大学生分配的情况。


    雷万元说:“大学生不着急,先把咱们厂子弟的事解决了。今年又开始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了,这几天不少职工都在问,厂里什么时候招工。”


    听到“上山下乡”这四个字,叶满枝就条件反射地头疼。


    厂里这几年几乎每年都要安排厂子弟进厂工作。


    尽管不能让所有子弟都能留在城里,但为了安抚职工,各单位每年都要拿出一定数量的家属工的名额。


    “咱们厂已经有1700人了,不能再往厂里招人,”雷万元说,“你看看果酱厂那边能安排三十人不?”


    叶满枝苦笑道:“戚彩云过年前就跟我说过了,今年决不能再往果酱厂里增添人手。”


    事实上果酱厂已经不是单纯的果酱厂了。


    曙光厂前前后后往果酱厂塞了170名家属工,为了让这些工人都有活干。


    厂长戚彩云又干起了老本行——生产罐头。


    但当时不少工厂停产停工了,采购罐头设备成了问题。


    而曙光厂的原则是,“抓革命的同时,也要促生产,不管社会上怎样变化,咱们要保证生产不停,劲头不松。”


    所以,曙光厂就自己组织设计小组,给果酱厂手搓了两条简易生产线。


    雷万元问:“要不再让车间给果酱厂定制一条生产线?让他们扩大罐头的生产规模?”


    叶满枝不赞成道:“这几年的出口订单减少太多了,果酱厂生产的罐头,有一半都从出口转成了内销。罐头的价格高,再扩大生产的话,有可能会积压库存。”


    “要是能上马电视机生产线就好了,”雷万元遗憾道,“别说三十人,三百人都能招得进来!”


    “谁说不是呢!”


    两人一时拿不出好办法,招家属工的事,也只能再拖一拖。


    *


    叶满枝去车间劳动了一下午,下班时,远远瞧见了潘主任,她特意在厂里多等了五分钟,才赶去车站乘车回家。


    晚上一家三口围在一起吃冰糕的时候,她跟吴峥嵘嘀咕:“我现在见到潘主任都不好意思搭腔。”


    “当初是他自愿去曙光厂工作的,”吴峥嵘挑眉看向她,“你怕他干什么?”


    “哎,不是怕他,就是有点心虚。当时说好了,让他当设计室主任,负责电视机的研制工作,结果人家半年就带着人把一台电视机鼓捣了出来,我们厂里却不肯生产了,这不是出尔反尔嘛。我每次见到潘主任都怕他问我什么时候上马电视机项目!”


    吴玉琢往饼干上放了一勺冰糕,啊呜一大口咬下去,满足地叹息一声后,接茬说:“妈妈,你们别生产电视机了,现在的电视节目一点也不好看。电视节目不好看,谁买电视机呀!”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叶满枝和闺女都属于电视节目深度爱好者。


    每次去吴家老宅看电视的时候,都要在老宅留宿。


    但前几年电视台停播了,去年复播以后,节目也不咋好看。


    不是转播八大样板戏,就是播放“老三战”——《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


    反反复复就是那些内容,播出时间也不固定。


    她俩现在都不怎么惦记看电视了。


    这种情况下,哪会有人愿意花几百块买一台电视机呀!


    所以,曙光厂转产电视机的计划一推再推,如果电视台不能恢复正常的话,他们是不敢轻易投入几百万生产电视机的。


    “我就是觉得有点浪费人才,”叶满枝眼疾手快地抢走闺女的半个冰糕球,“潘主任、崔老师、陈老师和郭老师都是很难得的科研人才,放在厂里研制电风扇有点埋没了。”


    以前他们的曙光牌电风扇只有摇头功能,但是自打这几位老师和大学生们来了以后,电风扇不但有了调速、定时功能,还有了遥控功能。


    除了台扇,还增加了落地扇。


    产品规格多达七种。


    稳定、无噪音、功能丰富,放在广交会上,曙光牌电风扇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先进产品了。


    虽然定价高,在出口市场上却非常畅销。


    吴峥嵘放下勺子,将没吃的冰糕都推给有言,语调没什么起伏地说:“与姜所相比,潘主任和那几位老师的待遇已经不错了。”


    闻言,叶满枝赶紧问:“你今天去农场看姜所,情况怎么样?”


    “没见到。”


    “他们不让你见啊?”


    吴峥嵘摇摇头,“不是,可能是怕对我有影响,姜所没来见我。我把东西留下就走了。”


    叶满枝沉默片刻说:“明天我让有言去姜所家里看看情况。”


    去年姜所离开以后,吴峥嵘升任了1062所的所长,但他这人心高气傲,不稀罕这样的升职,一直表现得比较冷淡。


    叶满枝作为厂党委副书记、厂革委会副主任、副厂长,拉着吴所长在被窝里恳谈了大半宿,纠正了他的错误思想。


    “有言,明天放学去给你孙阿姨送点东西,听到没有?”


    “嗯嗯,”吴玉琢叼着饼干问,“我明天白天去送行不行?”


    “又不想上学了?”叶满枝反对道,“不行,你孙阿姨白天不在家,你送给谁啊?”


    这孩子一直跟她太爷爷学习,课程进度远超同龄人,去上学的时候,就跟屁股上长了弹簧似的,总是坐不住。


    为了磨一磨她的性子,吴峥嵘坚持让她天天去学校上课。


    好在她跟伊伊是同桌,小姐俩一起上学放学,吴玉琢每天过得还挺快乐的。


    吴峥嵘瞟一眼闺女的动作,嫌弃道:“冰糕都化了,你想吃就赶紧吃,别往那饼干上抹了。”


    “嘿嘿,陈卫星说,上海的小朋友都是这样吃的!”吴玉琢对小时候的事还有记忆,“我记得那次跟妈妈一起去上海,好像也吃过这样的冰糕。”


    叶满枝接过她抹了冰糕的饼干,嗯了一声说:“咱们在上海确实吃过,不过人家那个是用两片饼干夹的。”


    她觉得这种吃法还挺好吃的,又抹了一片饼干,塞进了皱眉嫌弃的吴峥嵘口中。


    *


    次日去单位上班,叶满枝先绕路去了一趟曙光厂下属的冰棍厂。


    见她突然出现在车间门口,赵建民热情地迎上来问:“叶厂长怎么来了?”


    叶满枝开门见山道:“赵厂长,咱冰棍厂今年能不能接收30名家属工?”


    “那可接收不了,”赵建民连连摆手,“冰棍厂总共只有21个职工,那30个家属工,比我们原有的职工还多呢!”


    他们这个冰棍厂就是曙光厂的福利厂。


    日常生产的产品供给本厂职工,要是有多的就卖给附近居民。


    生产能力有限,哪能用的了那么多的职工?


    “咱们厂建厂也有六七年了吧?”叶满枝问。


    “64年建厂的,今年正好第六年了。”


    “已经这么多年了,其实可以考虑一下扩大生产规模。”叶满枝笑道,“咱们厂的冰棍冰糕都很好吃,口味相当不错,否则也不会受到厂里年轻人的欢迎。曙光厂也不是说非得把冰棍厂当成福利厂,你们完全可以像果酱厂一样争取盈利。要是能把冰棍销往市里的冷饮门市部,那冰棍厂完全可以成为单独核算单位。”


    赵建民心里微微一动,揣摩着她的话,没吱声。


    他其实也想把厂子的规模扩大,但冰棍厂虽是厂,性质却跟曙光厂的一个车间差不多,他这个厂长就相当于车间主任。


    无论冰棍厂或赚或赔,都算在曙光厂的账上。


    即使有了盈利,冰棍厂也没有支配权。


    当然,冰糕和冰棍卖给本厂职工的价格都很低,基本没什么盈利。


    要是扩大规模,把产品按照市价销往各大冷饮门市部,那肯定是有得赚的。


    赵建民谨慎道:“即使扩大了规模,冰棍厂也用不了太多人手。尤其现在是冰棍的销售淡季,厂里每天只开工半天,如果扩大了规模,那让工人全天上班就可以了。”


    “没有岗位,咱们就创造岗位嘛,”叶满枝说,“目前厂里的产品比较单一,要是想面向全市销售,还是要增加产品种类的。”


    她给对方介绍了上海的那种三明治冰糕。


    “咱们的冰棍都是没有包装的。但是如果生产上海的那种冰糕,要有人制作饼干,有人负责夹心,有人负责包装,这不就需要更多人手了嘛!甚至还可以安排几个人自己生产包装纸。”


    赵建民错愕道:“叶厂长,搞这种新产品,要投入的资金可不是小数目。”


    叶满枝心说,给这种产品增加设备,顶多投入几千块钱。


    有些设备还可以由曙光厂自行生产。


    这点小钱还是掏得起的。


    她爽快道:“赵厂长,你只管放手去干,厂里肯定全力支持你们扩大规模!不过,你们的速度要快,县里又开始动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了,不少厂子弟还指望你安排工作呢!”


    赵建民也不知道这事怎么就变成指望他安排工作了。


    但是,如果冰棍厂能在生产和盈亏核算上有相对的独立性,那还是值得干一票的。


    见他拍胸脯保证了,叶满枝心里挺高兴,决定今晚下班后,再打一毛钱的冰糕回家。


    跟她家小学生一起用饼干夹着吃。


    叶满枝风风火火地回了厂里,想跟雷万元讲讲冰棍厂和那三十个家属工的名额。


    但她在车间和办公室都没见到人,“小徐,雷厂长不在厂里吗?”


    雷万元的秘书起身说:“雷厂长上午接了一通电话就出门了,好像去了市革委会。”


    “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


    叶满枝只好先行离开,回自己办公室等着。


    她这一等就等了一整天,期间田春山和黄河来找老雷签字,也没能见到人。


    直到快要下班时,雷万元才不声不响地回到厂里,让秘书将叶满枝请了过去。


    “厂长,听说你去市里了?没什么事吧?”


    雷万元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让她自己找椅子坐。


    “现在还没有定论,但咱们搭班子这么长时间了,我也不瞒你,”雷万元语气轻飘飘地扔出一个重磅炸弹,“市里可能要调整我的工作了。”


    叶满枝惊道:“调去哪里啊?这也太突然了!”


    “可能是去市革委会的生产指挥部。”雷万元说,“最近中央要向滨江下放十四家企业,市里想找个专人去管理这十四家企业。”


    叶满枝恍然记起青梅之前说的,汽轮机厂要下放滨江市了,老雷要去管理的这十四家企业,应该就包括青梅所在的汽轮机厂。


    但她只关心一个问题:“这是升职还是平调啊?”


    老雷这几年对曙光厂贡献颇大,可以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如果只是平调,那就太不公平了。


    “还不太确定。”


    雷万元自己也说不好。


    市里的格局与前几年完全不同了,以前这些工厂的计划和生产,是由市计委和工业局管理的。


    但是革委会成立以后,计委和工业局被撤销,现在全市的生产工作,由市革委会生产指挥部负责。


    如果是曾经的工业局,他被调过去就是正处级干部,实打实的升职了。


    可是生产指挥部里有各种小组,各小组长的职级也不一样,他还真说不好自己被调去市里以后,是升职还是平调。


    “其他事情倒没什么,就是担心厂里的生产。”雷万元不舍道,“我要是真的调任了,曙光厂这边肯定要来新人的。”


    这几年不管社会上变成什么样,曙光厂一直没停止生产。


    厂里有上千号人,当然不可能做到所有人都齐心。


    最开始的两年,厂里也出现过刺头,让车间停工了一段时间。


    但曙光厂的出口任务比较重,有自己的民兵营,管理又相对封闭,响应刺头的人并不多,渐渐又恢复了生产。


    雷万元和叶满枝想办法把刺头调去了生产任务重的岗位,或是推荐这些积极分子去市里工作。


    正好当时上级提出“抓革命,促生产”,雷万元让宣传科在厂里贴满了革命口号和标语,大字报也没少写。


    口号喊得响,生产却没停。


    再加上叶满枝在报纸上发表了两篇曙光厂响应最高指示的文章,宣扬曙光厂推行《鞍钢宪法》,进行“两参一改三结合”,领导班子全员下车间劳动,与工农结合。


    厂里的生产也就磕磕绊绊进行了下去。


    雷万元不放心道:“这几年往中东出口的汽枪已经有五万多支了,基本让那边的市场达到了饱和。去年的出口数量就变少了,今年估计会更少。如果汽枪出口开始走下坡路,那厂里就真的要想其他路子进行转产了。”


    两人共事四年多,叶满枝被老雷要调走的消息搅得心神不宁。


    根本没心思想什么转产的事情。


    她还不太相信地问:“厂长,你真要调走啊?”


    “八九不离十吧。”雷万元说,“我已经跟市革委会推荐了你,如果将我调离,希望你能接替我的位置,但这种事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好,反正你心里有个准备吧。”


    叶满枝无奈颔首,只能回去等候市里的确切消息了。


    她其实不太希望雷万元被调走,老雷跟牛恩久完全不同。


    雷万元是个很信任战友,也很愿意放权的一把手。


    这几年两人一起共事,叶满枝得到了很大的施展空间,在厂里工作其实是比较顺心的。


    哎。


    叶满枝回家跟吴峥嵘念叨了好几天,希望老雷是高升到市里的。


    如果只是平调,那还不如留在曙光厂当革委会主任呢。


    兴许是她的念力起了作用,反正小叶厂长本人是笃信的,半个月后,市里发了通知。


    市革委会决定,成立市第一工业局,局成立革命领导小组,负责对中央下放的滨江电机厂、滨江锅炉厂、滨江电线厂等十四个企业的领导。


    而雷万元从滨江曙光机器厂调任市第一工业局,担任局长、革命领导小组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