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0章 血溅桃花寺

潼关道,桃林塞,夜色如墨,大雨滂沱。

桃林塞正如其名,是因为铸鼎原上的几乎一眼望不到边的桃树而得名,虽然已经已值仲夏,桃花早就凋落光了,但无数桃枝与绿叶纵横交错在一起,还是在这片原野上织成了一片似乎密不透风的堡垒。

而这片桃原下方,是一条狭长崎岖的山路,也就是桃林塞。

桃林茂密,内中可藏百万兵,加之地势居高临下,能够轻易的对通过桃林塞的人马进行伏击,这正是商如意将此地从地图上点出来的原因,现在,这筑鼎原在漆黑的夜色中像一头匍匐在大地上的庞大野兽,虽然静默无声,却又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好像随时等待着吞噬走过这里的人。

在一片浓得几乎让人透不过气的漆黑中,却意外出现了一点微微闪烁的火光。

火光明灭不定,如同这头野兽的眼睛。

事实上,在这片漆黑无光的夜色中,也正有无数的眼睛注视着这这点火光,那是在筑鼎原西面的山坡下,一处几乎快要荒废的寺院。

刚刚走进来的时候,萧元邃特地看了一眼斜挂在大门上方,已经斑驳皲裂得快要碎掉的匾额,勉强辨认出“桃花寺”三个字。

这里,叫桃花寺。

走进寺院,里面也是一片断壁颓垣,佛堂内的佛像也早已经布满了蛛网尘土,破损的帷幔挂在梁上,随风不停的摇晃,显得鬼影重重。周围的门窗几乎全都坍塌腐朽,即便还能勉强遮雨,可也是四处漏风,于是萧元邃让人在佛堂中央用那些破损的门窗上的木料点燃了一堆篝火。

很快,周围的人便都围了上来。

萧元邃坐在佛堂大殿上方的位置,手里握着一根枯柴,不时的拨弄一下篝火让它烧得更旺一些,而跟随他进来的那些士兵有些还在四处寻找能做柴烧的木头,有些则拿了干粮出来,用火烤烤才好吃。

不论周围的人如何忙碌,萧元邃始终坐着一动不动。

唯一活泛的,是他那双格外精亮,映着火光更是闪烁不定的眼眸。

就在这时,有人走到他的身边,轻声问道:“萧大人,我们真的能成吗?”

萧元邃慢慢的转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周围的人都是跟着他来这个桃林塞执行阻击任务的右千牛卫的人,事实上,因为太子和齐王的安排,安置进左右千牛卫的不少都是王岗寨的旧部,所以并不陌生。

萧元邃道:“怎么,害怕?”

那个人眨了眨眼睛,眼中闪烁着的的确确是带着惶恐的眸子——他们这些人,都是被宇文晔带回长安,再编入十二卫的降兵,也就是说,大多数人都是洛阳,或者虎牢关的战场上见识过宇文晔的骁勇,更畏惧于他的强悍的人。

见对方不答,萧元邃淡淡一笑,道:“太子和齐王不是说了,我们在这里阻击宇文晔,只是为了惹恼他,让他重返长安而已。”

那人迟疑了一下,道:“可是,毕竟是要跟他对阵。”

“……”

“万一,他要解决了我们再回去怎么办?”

“……”

萧元邃没有说话,而是转过头去,精光内敛的眼睛又一次直直的盯着不停扑腾闪耀的篝火,过了好一会儿才用有些沙哑的声音低沉道:“他,有那么迟钝吗?”

“什么?”

那人有些意外听到这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正要再问,突然,大殿外传来了一阵沉重又急促的脚步声,是大队人马走进来,而正在外面忙碌的士兵们见状立刻迎上去——

“商大人?你们怎么来了?”

“滚开!”

来人一声低喝,在这光线本就晦暗,更加空旷的大殿中响起,令人心惊。萧元邃却不动声色的慢慢抬眼,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扶着腰间的刀,气势汹汹的朝他们冲了过来。

是商寿非。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一点,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商寿非已经走到篝火的另一端,指着他说道:“萧元邃,你想坏了太子大计是不是!”

萧元邃仍旧半眯着眼睛,用不置可否,又似乎有些好笑的眼神看着他。

周围右千牛卫的士兵立刻慌了:“商将军,你这话何意?”

商寿非用力的咬着牙,被扑腾的火光一照,更显得扭曲狰狞,他说道:“临行前太子和齐王都吩咐过,让你此行必须要小心谨慎,你居然在这里点火?难道你就不怕别人看到,发现我们!”

萧元邃淡淡的垂下眼:“谁会发现?”

商寿非道:“我们在这里阻击谁?你难道这么快就忘了?”

萧元邃道:“明天才是宇文晔出发的日子,就算他一大早出发,快马加鞭,也至少要晚上才会到这里。我现在在这里点火,怕谁看见?”

商寿非道:“难道你忘了,齐王说过,他是个未雨绸缪的人,不论任何战事他都要打探清楚敌情,才会百战不殆,这条路他怎么可能不提前派人来打探清楚。”

萧元邃又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道:“原来是这样,我疏忽了。”

说完,他一挥手:“把火灭了吧。”

虽然他这么说,可周围的人却有些迟疑,毕竟接连几天的大雨,空气潮湿冰冷,加上他们白天冒雨在桃林塞上方勘察地貌定下了阻击的计划,早已经被雨淋得浑身都湿透了,加上夜晚风冷,即便是仲夏夜也冷得他们瑟瑟发抖,好不容易有一点火让他们烤一烤身上的衣裳,谁又舍得。

于是有人说道:“商将军,就算宇文晔会派人来,也未必就能真的到这里;再说了,今天晚上雨冷风急,如果真的冻病了,明天还怎么动手?”

商寿非冷冷的瞥着萧元邃,没说话。

更多人说道:“是啊。”

“还是留一堆篝火吧。”

“实在怕人发现,咱们吧周围的门窗都钉起来,保管外面的人看不到。”

事实上,商寿非原本也并不是真的要灭这堆火,而是来这里给萧元邃一个下马威罢了——他统领左千牛卫,前些日子因为跟右骁卫军的混战被关了数日,出来之后颜面尽失,一直想要找个机会重新找回颜面,现在突然来一个威名远播的萧元邃做右千牛卫大将军,他自然要借机打压他来给自己树立威信。

所以刚刚才会借机进来发难。

现在听到周围的人都在恳求劝解,他也不说话,只冷冷的看着萧元邃,似乎是在等他的反应。

过了好一会儿,只见萧元邃从他坐的石墩上站起身来,对着商寿非拱了拱手,道:“还请商将军行个方便。”

商寿非这才冷笑一声,对着身后的人一挥手:“去把门窗封起来。”

众人都松了口气,急忙有人去拿起刚刚找来的腐朽木板,或者挂在房梁上的帷幔堵上了四周的门窗,火光的确出不去了,只留下大门处一个细细的,仅供一人进出的细缝透气,外面还有人站岗把风。

然后他默默的走到正前方,坐到了萧元邃原本坐的位置。

见他这样鹊巢鸠占,已经明显是来找麻烦的态度,右千牛卫的几个士兵纷纷皱起了眉头,可萧元邃却反倒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主动让到一边,坐在了还有些潮湿阴冷的地面上。

商寿非冷笑道:“你可别忘了,太子殿下让我来做什么。”

萧元邃平静的淡淡一笑。

他如何不知道,派他这个右千牛卫大将军来这里阻击宇文晔,不论是从兵力上还是从战力上,其实已经足够了,却还加派了一个左千牛卫大将军,显然,是太子和齐王还没有完全的信任他,让商寿非来,是盯着他的。

眼看着商寿非数次挑衅,几个出身王岗寨的年轻人脸上都露出了愤懑的神情。

萧元邃仍旧态度淡然。

不一会儿,有人拿在篝火上烧开的水倒了一杯,送到了商寿非的手上,他接过来喝了一口,暖融融的果然舒服,忍不住轻轻的喟叹了一声。

就在这时,萧元邃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商将军,下午的时候,我好像看到有长安那边来了人,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情况?”

商寿非用眼角看了他一眼,然后道:“嗯。”“不知,是什么新情况。”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是想要了解长安那边的情形,以便我们动手的时候有什么纰漏。”

商寿非冷笑一声,才说道:“让你在这里阻击宇文晔,你动手就是,长安那边的消息,你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

他这话,奚落之意已经非常明显了。

这一下,那些出身王岗寨的年轻人越发的不满了起来,虽然他们是降兵,可降兵的心思也是最为敏感的,之前右骁卫军的人跟千牛卫的人动手,也就是在这一点上。

不过,商寿非似乎也只是为了占一些唇舌上的上风,并没打算真的隐瞒,于是在又喝了一口热水之后才慢慢悠悠的说道:“长安那边传来消息,秦王妃这一次,并不跟随秦王一起去洛阳。”

“……哦?”

不知是不是刚刚加进火堆的里的干柴上有什么,火焰突然啪的爆了一声。

萧元邃的眼瞳也猛然炸开了一点光。

但他的脸上仍旧是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的淡漠神情,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么说,秦王妃会留在长安?”

“不错。”

说到这里,商寿非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算商如意走运!”

事实上,虽然太子和齐王给他们的命令是在这里阻击宇文晔,不必取胜——他们也不太可能真正取胜,只要造成宇文晔重返长安,给皇帝一个他要造反的假象就够了,但商寿非的心里,却还有着另一点暗暗的算计。

他想要在这里,趁乱,彻底解决商如意。

而听到那个在自己心上萦绕了千百遍,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萧元邃的目光又微微闪烁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看向商寿非,道:“我好像听人提起过,商将军你和秦王妃——”

商寿非冷冷道:“那个贱人是我的妹妹。”

“哦……”

“不过,她根本不配!”

“是吗。”

萧元邃平静的听着,伸向火堆烘烤的手不知是不是刚刚被灼得有些发烫了,缩回来轻轻的钻进了自己的袖笼里,蓦地摸到了一个小小的东西,透着凉意。

商寿非却陷入了愤恨的情绪里,道:“商如意,不过是她母亲那个贱人生下的贱种,根本就不配做我商家的人,当初把她赶出去的时候,她就该冻死饿死在街头!谁知道这个贱种竟然活下来了,不仅活下来,还被她那个贱人娘的兄长接回去养大,后来更是嫁入了宇文家,现在还成了……”

这是萧元邃第一次听到关于商如意的过去。

他的脸上仍旧没有任何的表情,起伏,眼眸冷得更像是凝结了寒冰一般,连火光都映不进去了。

他道:“哦……原来,那位秦王妃的过去,是这样。”

商寿非突然皱起眉头看向他:“你跟她很熟吗?”

萧元邃也抬起头来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说道:“我跟堂堂秦王妃,怎么会熟悉?只是有数面之缘而已。”

“哼。”

“不过,说完全不熟,倒也不是。”

“哦?”

“当初我遭王绍及的人追缉,四处流亡的时候,曾经遇到过她,那个时候她似乎刚刚嫁给宇文晔不久,他们举家从太原迁回洛阳。”

商寿非皱眉:“还有这事。”

萧元邃的唇角微微勾起,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渐渐出现了一些笑意,转过头去看着商寿非,认认真真的说道:“虽然过去很多年了,但我没有忘记过,那个时候我走投无路,偷偷的藏进她的马车王绍及的手下。”

说到这里,他的笑容更深了几分,明亮锐利的眼睛里闪烁着愉悦的光芒:“若不是因为她相助,我那个时候就已经被王绍及抓住了。”

商寿非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一些,他隐隐感到,眼前这个人……有些不对。

而萧元邃仍旧微笑着,没有变脸,也没有任何其他的举动,只是他的笑容被扑腾的火照照耀着,似乎有些灼人。

他接着说道:“我被她救下逃过一劫,之后,她还给了我一包干粮,让我在路上吃。”

商寿非的心因为莫名的不安而咚咚乱跳,可面上还是勉强保持着镇定,冷笑道:“一包干粮,就让你记到现在?”

“当然不是。”

“……”

“我其实,还从她身上得到了一样东西,那样东西,我一直留到现在。”

“是什么?”

萧元邃看了他一眼,竟没有多少迟疑,将缩进袖子里的手抽了出来,指尖上捻着一点金光,正是商如意的那只耳坠。

在虎牢关时,他用这只耳坠表明心迹,却被商如意拒绝,之后绿绡正是用这只耳坠划伤了商如意的脸——当然,那不过是为了蒙骗他演的一场戏而已,但当时的他并不知晓,只真的以为商如意的脸被这只耳坠所毁,在到场处理了一切混乱之后,他再次捡起了这只坠子,和过去一样,留在了最贴身的地方。

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得到对方的感情,可总是想要为自己曾经专注的那段心事,留下一点痕迹。

商寿非道:“是她的?她给你的?”

萧元邃看着那一点金光笑道:“不是,她是个正经人,怎么会把这种贴身的东西给一个男人。是她不慎遗失,我恰巧捡到,就留在身边,一直到今天。”

“你留着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睹物思人了。”

“……”

“我跟她虽然只有数面之缘,但每一次见面,我都更看到了她机智,勇敢,坚定,无畏的样子。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她能属于我,那该有多好。”

一阵寒意猛然袭来,让商寿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抬起头,下意识的看向大殿的门口,那里还有一道缝隙,是留着透气的,他下意识的想要走过去,却又蓦地感觉自己好像一只已经被毒蛇盯上了的猎物,一动不动,或许还能勉强维持这一刻的平静,但他若敢一动,立刻就会被毒牙所噬!

他下意识的深吸了一口气,道:“她,你——”

萧元邃专注的眼神从那晃动的金光上慢慢的移到了他的脸上,原本满足的笑意也渐渐的敛起,取而代之的是明亮的双眸中冷厉的光:“但我没想到,原来她也曾经受过那样颠沛流离的苦。”

“……!”

这一刻,商寿非终于明白了什么。

“啊——”

他下意识的发出了一声低呼,站起身想要往门外扑去,可就在他刚一动作,甚至还没来得及起身的时候,萧元邃的手突然又缩回了衣袖里,苍的一声拔出了一把闪烁着寒光的匕首,猛然朝商寿非的心口突刺下去!

一瞬间,商寿非整个人僵在了半起身的状态,他瞪大了双眼,两个眼珠往外突出几乎快要掉下来似得,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胸膛。

那把匕首,没入了他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