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2章 三杯酒

七月初二,正是秦王奉旨,调迁洛阳的日子。

之前接连下了几天大雨,整个长安城都被雨水浸泡得几乎快要发霉了,总算在这一天迎来了一个晴朗的早晨和干燥的风,让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畅。

但当阳光穿破云层照射下来,将之前雨天遗留下来的清冷潮湿一扫而尽时,空气很快炽热起来。

城门口,也挤满了人。

大半个长安城的人几乎都到了这里,以至于两边坊市内的街巷也都被挤得水泄不通,而朝廷还出动了不少士兵前来维持秩序,将这些前来看热闹的老百姓控制在大道的两侧,众人都伸长了脖子,还有些人则攀爬上了坊市中的阁楼和房顶上,所有人的目光都专注的盯着长长的朱雀大道上。

不一会儿,沉重又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原本还吵吵嚷嚷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偌大的长安城,成千上万的民众,这一下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只是在前方宽大奢美的金车缓缓驶向明德门,映着阳光反射出耀眼的金光刺向他们的眼睛的时候,老百姓们纷纷跪伏在地,山呼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车不停,缓缓的驶向城门口,护卫在皇帝的御辇两边的自然是羽林卫;而跟在羽林卫身后的,便是秦王府的大队人马。

这一下,人群出现了一些隐隐的悸动。

有些人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队伍最前列的秦王殿下,他面如冠玉,神情冷峻,哪怕只穿着普通的衣衫,周身也散发出不怒自威,令人不敢逼视的强悍与勇武,座下一匹通体雪白,健硕如龙的汗血宝马,更令他有一种站在云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卓尔不凡。

民众们更深的埋下头去,归附在他的脚下,纷纷喊道:“秦王殿下,秦王殿下……”

有一些老人颤颤巍巍的说道:“秦王殿下走了,谁还能保护大盛王朝,保护我们这些老百姓啊!”

“是啊,殿下走了,我们大盛该靠谁呢?”

“殿下,殿下啊……”

这样不安又崇敬的情绪如同往平静的湖面丢了一块巨石而激起的涟漪,迅速荡漾着在整个长安城内蔓延开来,宇文晔一言不发,只垂着眼睑,平静的一手持缰,一手扶膝,静静的策马往前踱步,而跟在他身后的申屠泰和沈无峥两人策马并行,听着周围那些呼喊的声音,两个人对视一眼,都默不作声。

很多时候,人要会做事,还得会让人知道自己做了事。

宇文晔自宇文渊登基后打的几场大战——扶风、太原、洛阳,功劳本就不小,加上商如意在民间办学,除了教导正统的经、书之外,课上也有意识的教化王道,更花了不少时间宣扬秦王的战功,而这些赫赫战功又成了说书人的好题材,以至于城中凡茶楼酒肆中有说书者,十有八九都会书说扶风之战中“箭向云破鎏金处,燎原一决九州沉”,或者秦王单枪匹马闯西突厥,又或者虎牢关的三千铁骑破十万大军。

对老百姓而言,这位秦王殿下已经不仅仅是天家的皇子,大盛王朝的秦王,更是上天赐予百姓的破敌神将。

现在他一走,众人岂有不心慌的?

而这些慌乱的情绪和难舍的话语,也渐渐传到了车门紧闭,四周帷幔低垂的金车上,就在马车已经快要靠近前方的明德门时,车内突然响起了一声轻咳。

紧跟在马车边上的玉公公立刻道:“皇上有何吩咐?”

车门未启,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出:“让这些人,都退下去。”

玉公公看了看周围那些百姓的表现,立刻明白过来,应了一声之后立刻下去传话,不一会儿,左骁卫军的人便策马上前来,将原本就蜷缩在大道两边,已经拥挤不已的百姓更往后推移了一丈多远,两边坊市内已经挤得快要让人喘不过气来。

马车终于驶出了明德门口,停在了城门前。

宇文渊由玉公公等人搀扶着,慢慢的下了金车,刚一站定,宇文晔也已经翻身下马走了上来,他的身后还跟着申屠泰、沈无峥等人,一个个都低眉顺眼,显得乖巧异常,好像伸长了脖子等着刽子手下刀的囚犯一般,等待着他的旨意。

宇文晔上前拱手道:“父皇……”

宇文渊转头看着他,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升起,并且光芒有些耀眼的关系,他看着这个儿子也好像是被阳光包围着,令人炫目。

他下意识的半眯起眼睛。

幸好这个时候,玉公公已经按照之前的安排,捧着一只托盘走上前来,托盘上稳稳地放着三杯酒。

宇文晔道:“这是——”

宇文渊道:“儿啊,这三杯酒,是为父临别之际赠你。”

听到这一声“儿啊”,一声“为父”,宇文晔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大概也是被耀眼的阳光所刺,他的眼睛微微发红:“儿臣,领受。”

说着,宇文渊已经拿起了第一杯酒递给他,道:“你此去洛阳责任重大。洛阳之重,重于千钧,非能人不能守,非俊杰不能治,朕派你前去乃是寄予厚望,望你以社稷为重,镇守东都安抚百姓,稳固我大盛基业。”

宇文晔没有迟疑,接过酒杯来:“儿臣必不负圣上的期望。”

说完,一饮而尽。

宇文渊点点头,又拿起第二杯酒给他,道:“洛阳乃四战之地,东都虽已收复,但中原未定,朕仍寄望于你,望你克复中原,四海归心。”

听到这句话,跟在宇文晔身边,此刻刻意的后退了几步的申屠泰和沈无峥低着头,却都不约而同的蹙了一下眉。

但他二人没有多说什么,只侧目看着阳光下的宇文晔,他低垂着眼,长长的眼睫覆盖在那双冷峻又沉凝的眼眸上,让人看不出他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而在听完了宇文渊的话之后,他不动声色的接过了第二杯酒:“儿臣,谨遵旨意。”

说完,也将这杯酒喝了。

宇文渊不易察觉的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转身拿起了第三杯酒,送到了宇文晔的眼前,道:“这第三杯,为父敬你。你虽远行东都,朕虽在长安,但心系于你,这杯酒,朕祈愿你平安顺遂,更希望你们兄弟——齐心同德,令我大盛万代长青!”

说完,手执酒杯往他面前重重一放。

可宇文晔却并不像前两杯那样迅速的接过来,反而是沉默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宇文渊深邃的眸子,又垂眸沉思了片刻,然后才接过这杯酒,一言不发的仰头一饮而尽。

喝完了,他才说道:“父皇保重,儿臣走了。”

说完,便转身往自己那匹马走去。

这个时候牵着马过来都不是他的亲兵,反倒是商如意。

其实刚刚,她就已经牵着马走上来了,只是在听到宇文渊的第二句话的时候也下意识的皱了一下眉头,但并没多说什么,只安安静静的站在旁边,直到宇文晔喝完了这三杯酒,她才牵着马上来,宇文晔也走到她身边,从她的手中接过缰绳的同时,也握紧了她的手。

感觉到他的掌心有些发烫,但手指却出乎意料的,在微微的发抖。

他的手从来都很稳,这在战场,是他所向披靡一个重要的原因——他从来不畏惧,不害怕,不迟疑,不犹豫。

但这个时候,他却好像第一次,拥有了这所有的情绪。

他低头看着商如意,沉沉道:“我,走了。”

商如意微笑着任由他紧紧的捏着自己的手,如果再用力一点,几乎就要把她的手骨给捏断了,可她仍旧平静的笑着,道:“路上小心。”

“……”

“等事情处理完,我们就能再见了。”

宇文晔点点头,却仍然不放她的手,又沉沉道:“你,一切小心。”

商如意笑着看着他:“放心。”

然后,宇文晔才放开了她的手,不再有丝毫犹豫的翻身上马,那身形矫健得像一头豹子;而随着他的动作,身后的部将也纷纷上马,整装待发,只见宇文晔长臂一挥——

“出发!”

下一刻,他的队伍全都跟随着他,浩浩荡荡的离开了长安城!

商如意站在城门口,看着大队人马离开,扬起的尘土很快在阳光下形成了一个迷蒙的幕布,遮掩住了前方远离的身影,她急忙转身进了城门,在众人的瞩目下迅速跑上了城楼,和之前送他出征的时候一样,远远的看着他的背影。

“王妃,”

直到那大队人马最终在阳光下,幻化成了地平线上再也不会动的黑点,跟在她身边的卧雪终于轻声说道:“咱们也该回去了……小殿下若见不到你,又要哭了。”

商如意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都跟着那远去的队伍去了,而直到听到卧雪的最后一句话,才突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再一回头,就看到宇文渊不知何时也上了城楼,正站在她的身边。

商如意急忙后退一步:“儿臣忘情了,请父皇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