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没齿痕

85. 病树

    宁展不抬眼,上下唇一碰就把拉远的正题轻松悠了回来。


    景以承热血沸腾,许是听讲听的,或是车里闷的,总之立马欲冲破舆顶直抵汴亭王城,为受苦落难的人们主持公道,全然忘却先前对汴亭的恐惧。


    “元兄!我也能捏死虫子吗?”景以承琢磨着自己的拳头,五指反复张开再握紧。他意兴正浓,但一想要捏不知几条腿的害虫,心里不住打鼓,笑得难为情,“还是有些害怕。”


    “可以。”宁展肯定道,“你可以害怕,也可以捏死虫子。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1]。你有与生俱来的强大,不必惦记着去战胜谁。多么害怕都能捏死虫子,景兄,这就是你。”


    景以承罕见被人夸红脸,难以相信此等美言是在形容他。


    他压不下咧到耳根的嘴角,边努力摆手,边小声询问:“既然暗桩的消息六天即可从汴亭送达步溪,我们......也可以罢?”


    宁展沉吟良久。景以承不免着急,忙不迭解释:“大家不用处处照顾我!若要连日赶路,没问题!千万别为我耽搁行程呀。”


    宁展破颜为笑,道:“不是赶路的问题。景兄可会骑马?”


    “啊?”冷水兜头浇醒躁动的景以承。他脑袋埋进怀中的包袱,声音跟着闷了,“不会,一点儿不会。”


    “柳姑娘呢?”宁展顺其自然转头,看向柳如殷,“会骑马么。”


    “不会。”柳如殷笑道。


    宁佳与惯爱插科打诨,快速接话:“我也骑不好。”


    “你看,我们没有特别照顾谁。但是景兄啊,”宁展拍两下景以承的左肩表示安慰,“纵使能力再强,莫盲目冲杀,还得学着分辨旁人的言谈举止,哪些可信、哪些不可信。”


    景以承双眼发亮,请教道:“如何分辨?”


    “目前,暗桩确定淫词艳本于常春堂查获,及卞修远写给将军夫人的信是叫她‘莫要犯傻,莫要归家’。”宁展耐心折叠纸条,“那么误教与私通之间,是否有可信的罪名?”


    “卞修远为人正派,又是元老门生,岂会做那般误人子弟之事?不可信!至于私通......”


    景以承对前者毫不犹豫,对后者却百般纠结。


    他冥思苦想,然这辈子见证的有情人屈指可数,勉强拿得出手的经验之谈,便是母亲留与父王的遗书。没有旁的对照可考,他只能靠猜。


    “卞修远那封信,意思难道是二人曾经有情,如今他身陷囹圄,预备与常先生分道扬镳,劝其早日放下?不对不对,还是说常先生与公孙将军因这私情生了嫌隙,是以卞修远狱中忧其安危,提醒她莫归家?”


    论两个人之间有无情意,景以承更愿意相信天底下有情人居多。


    他的世界,俨然尽是待感情或浓或淡者,不存在彻头彻尾的冷血动物。以致他透过信里眷注,想当然看到卞修远与常先生有情,而忽略了“私情”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错了。”宁展收好折成半指宽的密报,“两个都不可信。”


    “那也答对了其中之一!”景以承不放弃道,“元兄为何算我错了?”


    “人,做得到佯狂、卖傻、假正派。才智,没有便装不出来,怎样掩饰,本质仍是无能。无能之人够不到高位,譬如墨珩。卞修远不同,若他未曾糊涂,要误人子弟,何必从自己名下的私塾着手?这类拙劣的栽赃,我不是没经历过。即物穷理,万事万物皆为“理”的体现。景兄说的其中之一,就错在‘误教不可信’的理。”


    宁展条分缕析,不似夫子堂上声色俱厉的调子,倒像与同窗们茶余饭后纵谈。聚在没有学监[2]盯视的旬假,无须刻意避讳什么,只管畅所欲言。


    “第二呢,街坊尽知将军夫人被称作常先生,证明先生在常春堂教书的时日不短,与卞修远多少有些交情。但六天前,卞修远早已是狱中囚犯,他递信出来,免不了司圜例行检查。无论二人是否有私情、有何种私情,信的内容理应润饰得宜,才不会惹祸上身。卞修远如此直白的关切,这信,就显然不是单靠私情解释得通了。”


    聪明人知故犯时,要么情非得已,要么另有谋划。


    宁展一面说,景以承一面垫着包袱磨墨。他掏出狼毫和小册准备奋笔疾书,宁展话音都散干净了,他却拿不准从何处开始记。


    景以承横衔笔杆,懊恼道:“元兄,你当初是怎么摆脱那栽赃的?”


    宁展背绳索、爬陡坡,为大家蹚道引路。


    景以承则顶着满头白雾横冲直闯不算完,后襟更是任半道那最不起眼的老树桠挂得老高,整个人摇来荡去,嘴里还要吆喝“世子老师救命”。


    宁展握水袋的手顿在嘴边,口含豆汤,吞不得、喷不妥。他平复再三,艰难咽下,依然被景以承跑偏的重点呛得直咳。


    宁佳与见状给他递来手帕。他愣眼接了,迟钝道:“......多谢。”


    “也多谢你。”宁佳与晃晃手里装着含桃的布兜。


    景以承赶紧丢了狼毫和册本,拥上主座替宁展拍背顺气。拳头看似无力,竟把宁展捶至跟病中老翁一样抚胸咳喘。


    气息未缓,宁展引手将景以承请回侧座。


    他神色复杂地瞥几眼那拳头,其硬度堪比风干半载的面团,一时不知该说自己是没看错人还是瞎了眼。


    “我不用摆脱。”


    宁展执帕拭去残渍,稍作考量,决定洗净了帕子归还宁佳与,便好生收入内袋。他捡起滚落脚边的狼毫,交与景以承。


    “想给我摁进墨川细作的坑,也得有理。谁会相信嘉宁世子弃当世英名不顾,反去掺合那点子无谓的勾当?况且,得民心者,不必为那些没来由的小事与人纠缠。”


    景以承恰好翻到册本记过的“先民心,后天下”,恍然有悟。


    他展开新页,提笔嘟囔:“这个不可信,那个不可信,遗体凭空消失不可信......元兄,还有什么不可信吗?”


    “还有常先生的死。非但过世蹊跷,所有人的反应都怪得很。文官们本可以明着把这条人命算到卞修远头上,适巧尸体消失了,及时又诡异,使他们无法草草结案,甚至不敢提发生了命案。而卞修远,入狱六日,早不见晚不见,选在得知常先生死讯后,坦露进刑部大牢唯一的要求是见公孙将军。两人见着了。”


    宁展合手“啪”一拍,摊开两掌。


    “遗体不见了。”


    “元兄是说......”景以承抵着狼毫穷思半晌,笔头在他清瘦的脸上戳出个小窝,“卞修远调虎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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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旁人里应外合?”


    “差不多罢。”宁展看景以承想得辛苦,直言道:“这个‘旁人’,兴许就是公孙将军。”


    景以承原以为“虎”是公孙岚,听得后话顿时撑大了眼圈。他手指一松,狼毫滑下半截,脸上的小窝也不见了。


    “遗体消失不是关键。”宁佳与道,“关键是报官。倘公孙将军不报官,自己筹谋,抑或未赶在贴出结案公文之前报官——偌大汴亭,便谁都能是让遗体消失的人。独命案本身的凶犯成定局,是卞修远脱不开的罪责。”


    公孙岚初次报官,换来官府敷衍了事,故发觉遗体失踪,秘而不泄自己查反倒稳妥。他选择重蹈覆辙,可谓与卞修远行事怪到一处去了。


    宁展看着布袋兜的含桃,颇为欣赏,轻笑道:“是了。如今官府一日寻不到凭空消失的遗体,命案就结不清。卞修远进了刑部大牢又如何?某些人顶多让他在里边儿吃苦,却判不了要他人头落地的罪。”


    景以承对七州大典的卞世子印象全无,好像从未会面,又像将会面置之脑后了。但他连宴席上人人拥簇的嘉宁大殿下的模样都记得模糊,不记得卞修远实在情理之中。


    是以景以承由传言认识过卞修远,其人则始终是浮于幻想的一团影。


    宁展和宁佳与对卞修远的略作解析,景以承已心生畏惧。无声无息的精明,较迎头袭来的刀剑和拳眼更令他胆颤。


    那团影是云烟夹着朔气,散于静悄悄的隆冬。万里无风起,人却遍体生寒。


    “照这么看,卞世子临危不乱,处境并没有我们预想的凶险......”景以承为自己盲目同情深感羞耻,话音逐渐接近“嗡嗡”飞远的蚊虫。


    “没错。相比之下,”宁展收回目光,“跃出水面的鱼儿要危险些。”


    “这命案被人堵在常春堂门内传不开——如是元老先生不清楚其中利害,不就正中文官奸计了?!”景以承亟亟道。


    所谓鱼儿,其实指的不止元铭意。舆内,似乎只景以承没听明白。


    “舅姥爷确与几位老友将手书贴上官府替卞修远伸冤理枉,也跟着被衙役监押。但我私以为,”宁展慢条斯理地摆平广袖,“这不叫中计。”


    汴亭历经野火燎山,森森士林形如槁木。而随妖风翻滚的狂涛,不光有难更仆数的沙砾,还有苟延残喘的病树。


    几株仅存的病树,是同卞修远一般不为斗米折腰的方正之士,真正的清流。


    然越是六尘不染,越不能容忍脏水泼白衣。


    “即使他老人家知晓真相,亦然照做不误。元家清风,当得起百年盛名。这样的世家,”宁展道,“值得来者不断追随。”


    李施道元氏无情,那无情所负之人,包括元家个个九死无悔的倔性子。


    人不怕死,谁都劝不动,什么都拦不住。


    世家门前,皆有各自认定的路要走。


    李氏的千秋功成万骨枯,元氏的留取丹心照汗青,江氏的千金散尽还复来,韩氏的蹈节死义不留痕。


    沿途巨浪摧折也好,霜压雪欺也罢,哪怕残败的枯枝将面对株连蔓引,水火不避。他们与同道中人彼此扶持,齐倾身,赴湍流,不问对错,高歌猛进。


    来日,总能迎得柳暗花明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