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没齿痕

88. 差错

    夏夜热闹非凡,即或汴亭的城郊地界也概莫能外。


    张灯结彩,觥筹交错,均为触目可见之景。高谈大论,语笑喧哗,亦是倾耳得闻之声。


    时隔两日,宁佳与终于得闲洗了这头披灰纳尘的长发。


    她握着师父备的绒巾,将水汽未消的青丝拢作整束捧在身侧,一面缓步走向窗棂,一面揉擦湿润。


    鲜明的桐油味刺鼻袭来,宁佳与凑近轻嗅,果然是麻纸的味道。


    她左手拉开窗扉,发现不仅桐油是新刷的,整扇窗户完美得挑不出瑕疵,开合时固有的“吱呀”响儿都消得干净。


    宁佳与立于客栈第三层上房,举目远眺,青葱草莽大片大片闯入眼帘,与今次几人遭遇流匪劫道所目睹的别无二致。


    非得论出什么分别,就是置身其中和窥得全貌的感受不同了。


    无怪流匪在光天化日之下依旧可以做到来去自如,丛莽这般密集而广袤,寻常来说恐怕唯有白歌之类的飞禽兽形才能一览无余。


    白歌......


    这小子现下会在做什么?宁佳与倚窗暗想,擦拭的动作逐渐迟缓。


    是忙着接手她先前负责的暗阁庶务?抑或是,在慈幼庄后厨用软糖同小鬼们换大米饭?还是,赖在师父的院子告她黑状?


    自宁佳与得李施准许单独外出办差始,白歌为了告状,无一次不追着她尾巴后头飞的。


    她虽谈不上对白歌跟踪她的行径了如指掌,但若不算其最拿手的通讯,白歌各方面功夫总体而言终究赢不过她,难免暴露诸如翎羽、爪印的痕迹破绽,她很难不觉察。


    可宁佳与那日拜别师父后就在留意,仍许久不见那些熟悉的痕迹。大抵是白歌看开了懒得跟她作对,抑或像步千弈那般。


    谁都不愿再见她最后一面。


    如此,想来白歌也不屑于告她的黑状了。


    而慈幼庄的小鬼头,把两大兜子宝贝忍痛给了她,如今还爱吃糖吗?若是不爱吃糖了,白歌又怎么换得来大米饭?


    听雪阁......


    其实未曾有过什么需要她负责的庶务。她接的差事,说白了就是师父由着她开心挑的,换了谁都能做的闲职。


    片刻恍惚,原本包裹湿发的绒巾从掌中滑落,与窗沿擦肩,凌空跃下。


    宁佳与忙不迭俯身去救,那抹雪白却已落入他人手里。


    二层窗沿上搭着一只黑袖,袖中白净的手近乎与绒巾浑然一体,修长的五指将其稳攥拳心。


    “嗯?小与,这是你掉的?”


    先闻此音清切,才得其人笑靥。


    宁展顺着尾音探出头,反身往三层仰望。


    他身着墨色中衣,领襟拢得悠闲,长发随意披散,恰似宁佳与将将沐浴完毕的模样。言语时,松散的袖口和绒巾一并在宁佳与眼底晃,唇角扬着宁佳与常见的欣然自得。


    显然是明知故问的弧度。


    “元公子雅兴啊。”宁佳与倒不急着拆穿对方。她收回捞空的双臂,贴上窗沿,稍歪出半个脑袋,“这大晚上的,不下正堂用饭,不上床榻休息,就披着亵衣,专来窗边拣姑娘家掉的东西玩儿?”


    宁展闻言不禁笑眯了眼,复佯作正经道:“话不能乱说。元某一番好心,小与没道声谢便罢,怎的责难起我了?”


    诚然,这家客栈生意兴隆,且施设处处焕然若新,毕竟是座位于城郊地界的楼宇。走出花天锦地,便要踩过提履沾泥的黄土地。


    适简不是宁展搭救,任那绒巾坠楼,雪白颜色怕再难恢复如初了。


    话又说回来,不过保住一块布巾,宁展甚至不知此物是否同她有何了不得的羁绊,这举手之劳要是连着旁人,哪里值得宁展如此理直气壮去讨谢?就是拿准了她大恩也言谢、小情亦感激的性子。


    宁佳与若有所思。


    眼珠子转完几圈,她犹未想好如何替师父的绒巾报救命之恩,干脆扒稳窗沿,整个脑袋挪了出去,满怀诚意地看着宁展。


    “那公子希望我如何答谢你?”


    宁展原扶着木框半躺窗沿,将宁佳与标志的眉宇和高朗星夜看得清楚,好不安逸。


    宁佳与冷不丁显露完整面容,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不仅因他未料及宁佳与打算正儿八经以礼致谢,还因那双令漫天璀璨瞬间黯淡的明眸。


    较轻功,宁展不如宁佳与;比嘴上戏弄人的功夫,宁展就差得更远了。凭他的口舌,只在对付外人时可称绰绰有余。


    宁佳与似乎摸清了宁展这处弱点,南行途中没少变着法捉弄他,有一闻而知、隔靴搔痒的,也有后知后觉、教人恼羞成怒的。


    故他本意是调侃宁佳与把谁都当外人的疏离感,倘宁佳与猜中这玩笑话里的谜语,他便小胜一场。如是宁佳与装糊涂,他无非多听几句谢。


    现下对方认真询问他要什么答礼,委实把宁展难住了。


    他敢肯定,假使自己将来龙去脉说给宁佳与听,对方必先笑他小人之心,再乐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那对水汪汪的眼无言等待着回应,里边的晶莹好似即刻要如朝露溜坡般,由秀丽的花瓣落至紫陌红尘。


    宁展乱了方寸,恨不能变幻八百分身专门思忖为之奈何。


    忽有微乎其微的“嘀嗒”点上前额,他抬手碰,随之又有同样两滴清凉在他手背溅起。


    莫非......


    眼泪?但宁佳与岂是会为旁人对她置而不应便落泪的......


    她会吗?


    宁展醒神回望,楼上的人影不见了。


    为免行囊累赘,隐士常服宁展光带了这么一身,横竖汴亭城内的青竹暗桩总有代掌阁预备的衣裳。谁知这束衣他换上不足半日,就被满地泥浆祸害差不多了,好在中衣还算干净。


    乘舆抵达客栈,约莫酉时初刻。


    五人分别入住上房,宁展和宁佳与对客栈或有蹊跷的看法达成一致,于是拎包袱之前将明显与武相关的刀、剑一并留马车内。


    在堂倌暗藏监视意味的恭迎下,宁展十分客气地摸出赏钱,当面打发了隐士扮的普通车夫。


    宁展佩及唇面具,始终不现真容。


    客栈里身份庞杂,其间众多同他这般另作乔装者,面具不稀奇。沐浴后回房独处,他方才揭下。


    趁昼长夜短,以宁到后院替宁展晾了中衣。待宁展休整停当,拉开窗扉,宁佳与所见的那轮弯月尚未露面。


    简言之,宁展并无身穿亵衣赏景或捡他人之漏的嗜好。


    他在窗前站了许久,洞察周遭所有,不放过丝毫动静。即使宁佳与那扇窗悄悄开了,他也听得布巾与头发磨擦的声音。


    宁佳与一去不复返,宁展打消通过窗口向上喊话的念头。如今的汴亭他半生半熟,万事都要多个心眼。


    宁展早没了对镜装扮的闲心,于是食指由鬓角绕后穿过发间,拨出半束黑发,顺手抓过几案上的束带。


    藏青色将那束黑收于颅顶,他脸覆皮革面罩,边往外走边规整衣襟,开门便与手提着木桶、嘴哼小曲儿的景以承撞了个巧。


    景以承在浴房泡舒服了,这会儿悠哉悠哉往上房晃,半道碰着世子老师的心情是美上加美。他乐滋滋摆手,敞亮道:“元兄,晚上好——”


    “好好好,借过。”宁展错开景以承就要出门。


    “欸——”景以承手脚并用拦下宁展,既愕然又慎重,轻声道:“元兄,你这......虽说二层是专供男宾的上房,不好裹着亵衣四处走罢......”


    景以承言之有故,纵使他们身处二层,凭栏即见上下两层的客人络绎不绝。而门前这围栏扶手又不是什的障眼巫术,他们能看到旁人,旁人自然能看到即将身着亵衣四处跑的无耻之徒。


    “元兄,随我来。这边。”景以承换手提桶,抓起宁展的小臂朝自己屋里去。


    他回屋阖门,自说自话翻动床上的大包袱,不多时就丢了满床东西,最后展开一身形似袍子的鹅黄,热切道:“你们不提,我都忘了元兄你的衣裳被人捡走了!但无妨!可是急着出门?我那些长衫恐不合元兄的身,如不嫌弃,且先披这斗篷!”


    “景兄慷慨相助,我感激还来不及,没有挑剔的道理。多谢!”


    房中昏暗,二人赶得匆忙,进门没想着点灯。


    宁展无暇细看,麻利接过景以承口中的斗篷,近身才了然——所谓斗篷并非他以为的御寒冬衣,却是轻盈柔软,仿佛披一缕凉夜拂起的清风。


    他手上系着斗篷的绑带,偶然忆起景以承先前说“我这辈子真正能握在手里的好东西,就是两支狼毫和那块砚台而已”。


    接过斗篷时,指尖所触的质感则告诉他,此物不俗。


    宁展侧身看向门外,心里仍在琢磨宁佳与不见人影是否是他多虑了,景以承便做出一件更令他百思莫解的事。


    “等等等等——”景以承几步挡在宁展身前开始宽衣解带,举手投足是宁展从未在他身上看到的利索。他褪了下身的白裳,认真道:“元兄就那样走了?”


    身居高位数载,何等风浪宁展不曾见过?他年方十五封君,便已有不怕死的女史夜半潜入他的寝宫。


    瞧着眼前没头没脑的行为,再回溯景以承曾经那句话,他手心都渗了虚汗。


    -


    “元兄,你就是偏好男风,也不必在宦官中择配罢......”


    -


    景以承抱着褪下的白裳靠近,宁展顿觉景以承竟不乏让人望而生畏的本事。他缓步退避,景以承直截把白裳塞进他怀里。


    宁展直起腰板,道:“景兄!我不好——”


    “好男风”三字被景以承吞得彻底:“不害羞?世子老师,你我皆是男子,这种事有什么难为情?”


    宁展大惊,心道正因为你我皆是男子才有问题罢!他转念又想,若景以承偏好此道,觉不出这事有问题才是常态......


    “景兄,我当真——”


    “不想端人正士也会口是心非。罢了罢了,害羞便害羞嘛,不打紧,我背着不看就是了。”景以承与宁展拉开距离,爽快转了身,“好,你换。”


    宁展握着的白裳,余光瞟见自己融入四面漆黑的亵裤,终于参透景以承的用意。


    若宁展枯立不动,披斗篷尚且可以将这身中衣遮掩得当,可跨步走起路,几至贴身的亵裤便让人看光了。宁展紧着上楼,倒是忽略了此处。


    误会一场。


    景以承拾掇床上乱作一团的行囊,有意无意地念叨:“元兄,从今往后,你我是穿过同一身衣裳的交情了,相互,那是顶好的兄弟。无论行至何处,是福是祸,你可不能抛下兄弟。我没有阿宁说的怕苦,真的。”


    “这是自然。对了景兄,不知这斗篷是何来历?”


    宁展顺口应下,埋头穿戴,不由好奇。


    “我观式样很是新巧,面料轻柔,做工精细,想给家中小妹置备些南行的纪念礼带回去。嘉宁夏夜回凉,这斗篷正适合她与闺中密友泛舟游船时披上,免得染风寒,咳喘难捱。”


    “元兄,我告诉你——”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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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承趿着木屐,“噔噔噔”从床边凑到宁展跟前,神秘道:“你万万不能告诉阿宁啊。”


    宁展眉梢微动,不懂跟以宁有何干系?


    以宁并非在乎身外之物的人,倘景以承今次藏着掖着的是一册郑家军武籍图谱,或许以宁还有点儿兴趣。


    他鬼头鬼脑环顾四壁,势要防着屋里冒出窃听秘宝来头的第三人。有心思瞎操心,没工夫点灯,这便是景以承。


    “这斗篷,不是我在外置办的,说不上什的新奇式样。它本该是身冬衣,奈何尚未制成......”


    宁展没想深究,景以承一五一十交代了,甚至翻开斗篷末角给宁展看。


    “你瞧此处,只来得及绣了‘以’。”


    “这......”宁展迟疑道,“是景兄母亲的遗物?”


    景以承闻声一愣,继而戳着鹅黄面料上的绣字,指正道:“什么呀!这是咱们临行前墨姐姐借与我的,说届时回了景安再物归原主。我忧心自己不仔细弄坏了,一直没取出来。”


    怪不得景以承把斗篷压在包袱底背了好一程,却不见上身。


    “这有何不可告诉以宁的,”宁展忍俊不禁,“他也没景兄想的那般小气。”


    “阿宁肯与我冰释前嫌,自是大度。我只怕......”景以承扣着手指,紧张道,“我怕这斗篷,其实是墨姐姐为阿宁做的。离开景安那几日,我决计寻个时机同他言明此事,可他平日压根不搭理我。之后他主动与我讲和,我又张不开口了。现在好容易说得上几句话,因着这斗篷,他一刀送我见阎王怎么办?”


    “你是景安鼎鼎有名的承仁君,他敢贸然弑君?以宁真有这个豹子胆,莫说我,”宁展理好衣裳,隐晦道,“墨郎中都不会答应的。”


    得亏汴亭与永清是依山傍水、风暖日丽的宜居地,到了汴亭,景以承哼小曲儿的气比景安吵嘴时要足。他身子骨弱,出浴后衣履越发单薄,难得没有打战,且兴致勃勃拉着即将出门的宁展追问。


    “为何?”


    晚春在景安与景以承见的第一面,宁展记忆犹新。


    那鹅黄,俨然就是朵开在惠风中的月桂,略有苦味,芬芳更甚;总是摇曳,但独随自己的心而震颤。


    景以承为着帮这小忙,拿出惜若至宝的斗篷,则仅是希望宁展把他当作顶好的兄弟。如他前言,几位不期而遇的同行伙伴,是他用真心结交的。


    “景兄最喜好的颜色,可是鹅黄?”宁展笑问。


    “没错啊。”


    景以承不以为意,因为他喜何物、不喜何物,谁来也能瞧出名堂。明摆着的事,何必拎来单论?


    “那便是了。”


    宁展飘下一句景以承读不懂的答案,亟亟朝三层奔去。


    三层上房的木门被叩得砰砰震,幸而客栈施设不单瞧着上乘,还经得起人为破坏。这火急火燎的势头持续了半晌,门扉照旧□□。


    一层正堂进酒的高声自入夜便没停过,整座楼宇雀喧鸠聚。


    正门匾额上描金的“阆琼”二字比彩灯刺人眼,像花天锦地的镇楼之宝,引得宾客如云。


    相较之下,宁展与门扉较劲那点儿动静是极绒球打破锣——闷声无响、不痛不痒,任满楼酩酊轻易淹没。


    几欲破壁而入之际,宁展眼前这门扉悄无人息开了道隙缝。


    面向未知的黑暗,他没剑可执,眉宇不染惧色,一脚狠狠踹开两侧遮掩!


    正对门扉的桌椅、盆景、半盏茶水,以及几案上散落的赤色发带顷刻暴露无遗。


    宁展挥开披风,二话不说往阴影处走,转身便与藏于门后的人殴斗起来。


    对方身姿玄似鬼魅,袭无影,避无踪。


    打法同是拳脚交加,宁展力道占上风,却被一次次进退有度的触击拉扯。二人手臂即碰即岔,骤然屈起的膝骨和劈枝斩叶的扫腿亦接连相错。


    宁展的路数承袭于韩家军正统功夫,个中细节得韩太师亲身指点,单打独斗不说战无不克,至少应付自如。奈何对方一招一式皆似存心威吓,而非要置他于死地的杀招,硬是将他戏弄成了有劲没处使的莽夫。


    短短六个回合,宁展逐渐意识到——对方压根不是在陪他过家家!


    他几近僵滞,瞬间任那黑影点住四处穴道,全身唯有手指可以活动。耳畔疾风骤止,旁侧“叮叮”的清脆犹在,他感觉喉间抵上一处圆钝,浑不见鬼魅的真容。


    宁展余光瞥向自己被定在肩头的右手,昏暗中,物体雕纹若隐若现。


    他尝试曲指,碰到那方握住钝器的温热,好声求和:“大侠,打个商量?”


    “嗯。”大侠应了声,绝不多给半个音。


    “这竹簪算不得瑰宝,却是在下为......为重要之人尽心打制的。平白成了大侠的对敌利器,实在可怜。”


    宁展立身不能动,字句注满温情婉转,让人无法推拒。


    “好汉侠骨柔肠,可否念在相逢一场,给它个好去处?”


    大侠毫不动摇,反而沉声质问:“你不由分说许人一记侠骨柔肠,我若不给,显得我不是人了。”


    循着三五招式和寥寥数声,宁展极力辨认对方身份。可他翻遍有限的认知和记忆,找不出一位印象与之吻合的人。


    末尾的“了”字,堪与李施在茶楼告诫他的轻重神似。


    宁展不着痕迹嗅了嗅,没发现周遭残留丁点儿李施特有的异香,唯有些......他自己身上的皂角味?


    难不成为着杀他,李太保特地去了通身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