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没齿痕

94. 犬牙

    狞恶发喊连天,愈来愈清晰。


    然宁展将扶上剑柄,危险便不再朝二人的藏身的位置靠近,而是徘徊于某处叫嚣。


    宁佳与保持半蹲伏,顺着宁展手指拨开的缝隙看去。


    有时候,充分的远距与深深夜幕,比一身利落玄衣和完美的易容术更适合防人耳目。


    若不是犬吠猖狂,片刻走神,宁展兴许就掐不准那群山匪何时挪到客栈后院的栅门前了。


    高丛狭缝,二人隐约可见——半数膀大腰圆者各拽一只直立几至齐平人胯的疯狗,其余半数则簇拥外圈,肩扛兵器,大摇大摆,端得是目中无法亦无天。


    宁佳与没看错,流光下起伏的银辉,绝非来自不入流的杀猪刀或劈柴斧,是为作战规格的兵器。


    为首之人据为己有的利器,乃是一把头长二尺有余、弯曲如蛇、两面为刃,通体约一丈八的铁制长矛。


    倘如宁展所料,此矛头身相接应刻着个响当当的“郑”。其意不止于姓氏,是支经历过血汗洗礼的军队。


    他一眼认出,不单因着那是昔年御驾亲征的琛惠帝班师回朝,为犒赏麾下两员得力大将而赐的其中一件兵器。


    那亦是琛惠年间的郑家军主帅兼辅国大将军郑邦传于其子——骠骑将军郑高,郑高再传车骑将军公孙岚,最后图像由公孙岚绘入郑家军武籍,被以宁日日捧着看的荣誉象征和志向所在。


    眼见为首那厮赤着两条宁展一脚即可踢断的膀子,驮足足一丈八的矛走道都费劲,却要搬出来狐假虎威,宁展就气得牙痒。


    “公子以为,眼下如何是好?”


    宁佳与眼底的担忧从客栈移至身边。她搭上宁展握得骨节“嘎吱”响的拳,疑问兑着宽解人心的柔软。


    “公子这张脸若与那群地痞流氓结下梁子,进城后的日子不会太平。风言风语事小,唯恐横生枝节误了除虫良机。我们却也不能看着里边的百姓死在歹人手里不作为,此番,便由我一人出手罢。”


    宁展松了手头的力道,隐忍道:“不急。”


    或是掌柜的成规起了作用,或凶兽张牙舞爪的气焰烧破人胆,总之双管齐下的恐吓十分奏效。楼阁上下近百扇门窗,无一不像滚过热汤仍然夹生的面疙瘩那般老实。


    未消多时,后院飘出两人低三下四,为栅栏外趾高气扬的地痞流氓开门。


    疯狗明显空腹而来,铁链早已锁不住它们饱餐一顿的欲望,逮着迎门的两副瘦骨头往上扑咬,追在狗屁股后头拽链子的胖墩险些被那股狠劲拖得撞翻栅条。


    旁侧几根细膀子没耍够威风,悻悻搁置兵器围上去,帮着拉回哈喇子乱飞的犬牙。


    “他们暂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宁展抬指圈了后院外停滞不前的若干人等。


    “大抵还要由狗群狂吠一阵,确保握有‘免死金牌’者不敢多管闲事。”


    宁佳与颔首,发现宁展的目光不在人头众多的那侧多作停留,循之探看。


    细膀子们灰头土脸捡起兵器。


    那两位埋头哈腰的倒是对犬牙勾破衣襟司空见惯,碎步退避,比几个自视高人一等的匪首从容许多。


    “立在院内的......”宁佳与微微眯眼,“举止像楼里伺候的堂倌。有何古怪?”


    宁展思忖片晌,没头没尾地问:“你听过几个堂倌说话的声音?”


    宁佳与一怔,不想宁展的思维也变得越发跳脱了。


    宁展看着她等答案。她不自在地松了手,随即道:“只听过话语权较大的几个头头和掌柜的开口说话。是存心不开口,想遮掩什么......”


    还是他们本为身患病残的聋哑者,聚集于此,与墨川迎柳殿广收聋哑女子大同小异?宁佳与知道宁展近日对关乎墨珩的人、事、物无甚耐心,因而并未道出此话。


    “光是布菜、点灯的动作娴熟利落,合情合理。可过程每一处均做到令旁人不闻其声,脚步尤其轻悄,专门接待达官贵客的大雅之地也无几如此。放在寻常客栈,更显过犹不及。”


    宁展观察两人恭候的姿态,又想起他们光洁的脸蛋和衣着。


    “与其说刻意控制,那些潜移默化的反应深入四肢百骸,成为他们无法摆脱的自己。一言蔽之,毫无烟火气可考。”


    “这般来,不单果饮恰如从宫宴照搬过来。”宁佳与道,“连堂倌都像宫人出身。”


    宫人。


    确切而言,是做惯了人前抬不起头,随时要留意身上是否有污糟异味,胡茬少之又少的——太监。


    “对。但可以肯定,他们不想,或不能,将这层身份摆到明面上。是以无法开口。”宁展再次转向宁佳与,“‘冰清玉露’没有招牌,亦复如是。”


    “不愿暴露身份,又不干脆雇人做,除非......”宁佳与不确定道,“这些人的主子安排他们到此,净是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实不便假手于人,须亲力亲为才安心。可他们的主子会是谁,汴亭世子?朝堂文官?总不会是被架空的缙王。”


    “说不准。且连那位,”宁展面露郁结,却不得不说:“公孙将军,也不排除嫌疑。你瞧那最厉害的长蛇矛,是先帝赏与大将军郑邦的,如今该在公孙岚手中。”


    这位公孙将军,宁佳与其实略有耳闻。


    琛惠年间,辅国大将军郑邦与定国大将军韩午是同袍同泽、出生入死的交情。


    战场上,两位异源同流的主帅数不清替对方砍过多少支冷箭、剜过多少刀烂肉,救的是急,更是命。两家由此结为世交,无奈这份情义未及向下传承,夭折于二位大将军自家的摇篮。


    郑邦之子郑高鄙夷韩宋贪心,既要舞剑又弄文墨。


    韩午之子韩宋则与大多数将士一致认为,郑高貌若柔媚娇娘,往出一站就是祸水红颜,扰乱军心,上了疆场甚至有损国威。


    宁朝衰亡后,两位冤家拿不出年少相互使绊子的精力了,都忙着安家立业。


    闻悉韩宋喜得千金,郑高未应邀赴宴,只修贺函一封至墨川太师府。


    信中那些祝来祝去的敬词,韩宋一看即知,这位老兄提笔时背后必然坐着个苦心指导的智囊,唯有结尾那句突兀的“汝老来得女,羡煞余也”才是郑高肺腑之谈。


    郑高心认韩宋有才、有魄力、有名望,却从不直言羡慕过什么,独羡其得爱女。他膝下无亲,垂暮之年仅一个愿意尽心追随自己的学生,公孙岚。


    父亲给她讲的故事里,公孙岚是郑高当作亲儿子培养的人,是以对宁展所谓郑家的东西该在公孙岚手中,宁佳与并不意外。


    “以宁兄弟。”宁佳与欲言又止,“似乎很是重视这位公孙将军?”


    公孙岚要真是与山匪合谋的幕后主使,以宁的心情,宁展不能预想。


    “何啻重视......公孙将军是他习武的榜样,和信仰。”


    “嗯......”宁佳与观百步以外人头蠢蠢欲动,数把兵刃直指上房窗棂,道:“那还是由我去,先别让以宁兄出面了。”


    “不可。”


    宁展拦下势要起身的宁佳与,态度坚决。他这回按在宁佳与肩头,是个不容拒绝的意思。


    “你和以宁都是入城后要时常跟在我身边的左右手,你们露脸,无异于我露脸。放心,我命以宁看顾好景兄,他不会抛下人贸然行事。”


    宁佳与了然,料是宁展动身前把两个手下安排妥当了。以宁守着景以承,出面迎敌的应就是另一位并未入住上房、秘密潜伏客栈的青竹隐士。


    “可——”她犹豫再三,道:“柳如殷怎么办?”


    宁佳与的弦外之音,宁展心得意会。


    他望向阁楼三层那扇同样紧闭的窗,耐人寻味地笑了。


    “她如何作为,自该由她的主子去劳心。”


    转见宁佳与愁颜不舒,宁展这才想起自己尚未回应那层字面上的忧虑。


    “免死金牌”在手,宁佳与依然担心其人的处境,多半是因为隔三差五针对柳如殷的他了。


    “......你以为我会派人趁乱取柳氏性命?”


    不会吗?宁佳与无言注视着宁展。


    “不会。”宁展错开宁佳与乌溜溜的眸子,“起码眼下不会。你了解我。”


    她与宁展重逢不过数月,虽说业已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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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泛泛之交的门槛,但相较二人各自隐瞒的诸多心事,毫无私欲的实话少得可怜,又何谈了解?


    至于自信何来,宁展自己也无迹可察,是平心而论。


    这直觉未必不准,宁佳与的确明白,彻底洞悉不速之客来意前,宁展不会将人置于死地。否则她早已曝尸荒野,就在宁展的利刃抵上她后颈那天。


    但......


    万一宁展心知肚明呢?


    对如今的柳如殷,和当初的她。


    说话间,后院偏门送出两只长宽可比成人半臂的箱子,颇有重量,将四个出力的伛偻体态压得腰背更弯,末尾跟着个从容的身影。


    四人放下箱子,左右排开,为那身影让路,垂首默立。


    留了心眼的,知道这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模样是习惯使然;缺心眼的,便以为他们是看人下菜,眼里只有东家——待恶犬的尖牙利齿都无动于衷,打心底瞧不起狗主人。


    几个匪首对此不满久矣,照着那身影冲进栅栏,不敢拿对方撒气,于是撸两把光溜溜的胳膊,回头就要收拾旁边站桩的堂倌,却被地面骤然闪射的强光晃了眼,脚下发软。


    封盖大开,箱内物件与月华坦诚相会。白芒叠加,威力大涨,尽数覆上众人围簇的和善面容。


    客栈掌柜。


    宁佳与当即辨出那张讹走她嫁妆的脸。


    强光之一便是其脚边两箱码得整整齐齐的银锭,也不知她的三百两银子是否在此。


    任来者高矮胖瘦,终究是群见钱眼开的。掌柜的老练通达,深谙此理,顺手拾起几锭银元宝,一抛百应。


    尚且不消他为自家人说项,二流子个个腆着“伸手不打财神爷”的笑脸,吊儿郎当凑上前勾肩搭背,把他关照得比亲兄弟还亲,好哄着掌柜下回将元宝全换成金的。


    半数扛兵刃的细胳膊团团守住两箱银锭。


    余下小部分轻车熟路地从马厩旁拖来几辆木板推车;另一部分则与为首的数十个胖墩同道,牵着吼声不知疲倦的狗群踏进阁楼。


    宁佳与和宁展粗略点了客栈内外的人头差,这伙山匪怎么瞧都是把银子看得更要紧些。


    重头戏并不在恶犬身上,自也不在手拽铁链的人身上。


    然则,即使负责杀人的犬牙不及负责越物的刃锋利,对付上房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亦如七州大典巡游的舞象踩死街边蚂蚁一般简单。


    “他们动了至少二三十人。”


    宁佳与看掌柜跟随人群折回客栈。


    “若并非挨门逐户下手,是分头行动,那位仁兄应付得过来吗?”


    “我也在考虑。两箱银子四五人便能扛走,”宁展指了指几辆宽敞的两轮板车,“再推车岂不累赘?杀人灭口外,他们或许另有图谋。见机行事罢。”


    “那车......”


    宁佳与端量着宁展的指向,觉得那样式似曾相识。


    “像军营里运粮草、器械所用。这阵仗,莫非要转移尸首?不趁夜运走,血腥味儿重,白日人来人往,加之阁楼的位置显眼,更不能妥善处理。如此,客栈早晚要关门。”


    “就带入楼的兵刃式样而言,杀人势必见血。若如你设想,板车用以运尸,咱们脚下的草不是这颜色了。他们那般自觉,按理论不是第一次使这玩意,年月一长,方圆几十里都躲不开血腥味。那场面,”宁展推翻宁佳与猜测的同时,言语见缝插针夹着调侃,“莫说客栈,汴亭也得人去城空。”


    “公子这是何意。”宁佳与斜眼扫他,“人有失策,马有失蹄。我当元公子先前邀约同行摆的那些个赞词只是台面上的恭维话,您还真把在下当才德兼备的神仙了?”


    “那可不是恭维话。更何况,”宁展回望宁佳与,“小与不见得就失策了。”


    宁佳与揣着不妙的预感,迟疑道:“怎么?”


    “寻常人看到这构造的板车,多会往外形与之类似,用以拉运瓜果蔬菜的驴车上想。小与一提,倒是点醒我了。”


    宁展并未动手,脸上却扬着些许揪住人小辫子的得色。


    “瞧着的确更像军中运送物资的辎重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