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 35 章

    沈牵剧烈倒气,猛地回过神。


    雾白月光如绸缎铺满山径,四下静寂,偶尔有树叶窸窣声。


    他长长吐息,怔然看向双手。


    方才画面真实而鲜明,仿佛曾在某处发生过,浓稠的黑暗,潮湿腐败的气息,滴答的回响,靴子踩在水洼里吸饱水的咯吱声,黄金囚笼里靡艳的女子。


    眉眼清艳,白玉肤色上暧昧痕迹交叠,肚腹隆起。


    他狠狠闭上眼。


    那是尧宁。


    不!他猛地甩头,试图藉由这个动作让自己清醒。


    那不是尧宁,不是。


    尧宁是他的妻子,是他不久前看清心意的倾慕之人,他敬她爱她,愧她怜她,却绝不会那般折辱她。


    他背靠山石,闭目默诵九字真言,调动气海,辟除邪念。


    九千九百遍后,沈牵睁开双目,眼中神光已然澄明,抬手拭了一把额上汗水,缓缓往前行去。


    他没注意到,身后方才倚靠的山石发出“滋滋”声响,表面融化腐朽,变成一堆黑色尘埃,消散在夜风里。


    沈牵独自回了问道峰。


    方进殿门,便听到一个兴奋的声音老远响起:“师父?师父!师父你回来了!”


    小弟子风一样卷出来,满脸笑意看向沈牵身后:“咦?师叔呢?”


    沈牵脸色微微苍白,径自越过她往里走。


    闲闲垫着脚看向外边,没看到人影,脸上笑意便塌下来,瘪着嘴角追在沈牵身侧:“师父,师叔呢?你不是去带师叔回来吗?师叔在哪里?为什么师父一个人回来了……”


    沈牵一阵头痛,被闲闲叽叽喳喳地叫得心烦,但还是耐着性子,试图安抚徒弟:“师叔今晚宿在问鼎峰,褚师伯处。”


    一转头,却见闲闲一张脸垮着,眼中泪水已经蓄势待发。


    “为什么呀?师叔为什么不回问道峰?这里才是她的家啊。”


    沈牵心中一滞,却不知该如何向闲闲讲明前因后果,只得暂且搁置:“问鼎峰寒冷,你将师叔的衣物被褥火炉收拾好,尽快送去,还有……”


    “哇——”


    闲闲大声哭了出来,眼泪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


    沈牵一时忘记了难受,手足无措看着她哭得响亮,惊起树上栖息的鸟儿。


    “师叔为什么不回问道峰?是不是因为我太笨太差,给师叔丢脸了。我……我已经改过了,现在每日辰正就起,一天练了三个时辰术法,我不会再偷懒了,师叔不要抛弃闲闲好不好?”


    闲闲算上年岁,其实比尧宁要大,但因她是亡魂返生,前尘往事尽皆遗忘,相当于在一具新身体里重新长大,心智跟孩童差不多。


    她这样哇哇大哭,沈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看着闲闲,心想,这弟子素来与尧宁亲近,若是让尧宁看到她这幅伤心模样,只怕面上虽然不显,但心里总会软下来……


    沈牵眼睛亮了亮。


    是的,尧宁对着闲闲,会心软。


    闲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透过朦胧泪眼,却突然发觉师父看自己眼神变得怪异而不自然。


    她打了个嗝,下意识止住了哭声。


    畏惧问道:“师父,你干嘛这样看我?”


    *


    半刻钟后,问鼎峰。


    闲闲红肿双眼,“哇”地一嗓子吼了出来。


    “师叔为什么不回问道峰?是不是因为我太笨太差,给师叔丢脸了。我已经全改过了,现在每日辰正就起,一天练了三个时辰术法,我不会再偷懒了,师叔不要抛弃闲闲好不好?好不好嘛!哇哇哇——”


    尧宁怔怔看着嚎哭的女孩,手足无措。


    “师叔!我等了你好久的。”闲闲过来拉她衣袖,“宗主说师父师叔今晚归来,我早就铺了暖乎乎的被子,烧上了红彤彤的炉子,就等师叔回来。”


    若说原先受沈牵所逼,还有几分表演意味,说到这里,闲闲是真的难受了,一把抱住尧宁的腰,耍赖似的用脑袋蹭来蹭去。


    “师叔当初离开时,我没跟师父说,因为觉得师叔不开心,那就去山下散散心好了。”闲闲抬起一双泪眼,嘴角撇了撇,“可是,师叔一去不复返。师父说,师叔不要我们了……”


    尧宁听得一阵头疼,心中怒意涨潮一般漫上,甚至被气笑了。


    她竟不知,沈牵也会皮里阳秋这一套。


    气归气,对着闲闲,尧宁却发不出火,反倒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愧疚和不好意思。


    她摸摸闲闲脑袋:“瞎说什么呢。”


    闲闲仰着脸,眼睛鼻子嘴巴皱成一团:“那为何师叔不回问道峰?不回咱们自己家里。”


    尧宁揉了揉额角,深吸一口气:“我与你师父——”


    她挑选措辞:“已经和离了。”


    “和离?”


    “就是不再是道侣,夫妻的意思。”


    闲闲怔住了:“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世上有人两情相悦,自然也有相看两厌。”尧宁垂下眼,晦暗灯光下看不清神色,“闲闲,你若想我,日后便来问鼎峰找我,好不好?”


    “不好!”闲闲猛地站起来,“问鼎峰太冷了,师叔畏寒,不能久居问鼎峰。”


    尧宁愣了一下,没想到闲闲的理由是这个,心中仿佛有一道细小暖流流经,一下子酸软肿胀。


    闲闲睫毛沾着水光,在灯下泛着柔和光泽,她握住尧宁已经有些冰冷的双手,带到嘴边哈着暖气,然后一通揉搓。


    女孩眼中澄明,满是期盼:“师叔,你跟我回家吧,那里很暖和的。”


    被这样一双纯稚双眼凝视,尧宁竟无法一下子回绝。


    她不自在移开目光:“问道峰有你师父,我去不合适……”


    “那就让师父离开。”


    “什么?”


    “咳咳,我是说,师父也不怎么回来的。”闲闲这才发现自己方才一时激动出言不逊,目光闪了闪,“今天好像就没回哦,谁知道他去哪了,可能在太始殿跟宗主议事吧。还有好多同门师姐妹,听说师父今晚回来,都跟我一样没睡呢,哼,想什么呢这些人,不知道师父已经有师叔了吗……”


    女孩叽叽喳喳,一时目光飘虚,一时又愤懑不平。


    尧宁静静看着她,眼中渐渐柔和。


    被捂着的手泛上融融暖意,与身上的冷意形成鲜明对比。


    尧宁这才发觉,问鼎峰对她而言,是太冷了些。


    闲闲不知何时停下絮叨,半是委屈半是期待地凝望尧宁。


    “师叔,我好想你。


    “你走之后,就没人对我这么好了。他们都嘲笑我笨,说我资质平平,不配做师父的弟子。


    “我一直在等师叔回来,你教我的那招剑法,我已经练得很纯熟很厉害啦。”


    原来自己也会被人牵挂,被人思念。


    尧宁的心像烈日下的雪水,软成一片。


    不应辜负这份难得情意。


    她握上女孩的手:“走吧。”


    闲闲眉开眼笑:“耶!”


    至少陪她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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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问道峰,尧宁房间。


    她微笑看向一旁站得笔挺的闲闲:“师父不在家?”


    “咳咳。”闲闲眼神乱飘。


    不大的房间里,还是曾经的一应布置。


    暖意扑面,隔绝了春夜凉寒,红泥小火炉上烤着开了口的板栗和小橘子,幽幽香气与案上瓷瓶里重瓣樱花气味纠葛,烛火微微摇曳,投下三个人的身影。


    沈牵在尧宁踏入问道峰第一时间出现,在闲闲面前没有半分师尊威严,亦步亦趋,一声不吭地跟着尧宁。


    闲闲本来心虚,突然碰到师父赞许的目光,一时气焰大涨,嘿嘿笑着:“师叔,晚上太黑,我可能看错了。”


    小女孩打了个夸张的哈欠:“哎哟,好困呀!”


    揉着脸,双眼迷蒙地走了出去:“师叔与师父也早些安置罢。”


    出门,十分妥帖地阖上门。


    尧宁闭了闭眼,隐约还听到外边“哈哈”一声得意轻笑,也不知是不是听错了。


    她揉了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疲倦与困意袭来。


    板栗发出“噼啪”一声响,打碎一室宁静。


    站在角落阴影里,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沈牵抿了抿唇,不受控制地看向坐在床边的女子。


    恰恰撞上尧宁看过来的目光。


    尧宁冷淡睨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栗子甜香在室内弥漫开,沈牵便问她:“饿不饿,你一路都没吃东西……”


    “出去。”


    “好。”


    沈牵出了门,回身关上门扇,借着一点缝隙,忍不住再看了一眼。


    尧宁穿着白衣,黑亮的发丝垂下,肤色如花树堆雪,唇不点而朱。


    没了红衣与金饰夺人眼目,如同空山新雨后,一切浮尘皆被洗去,只剩天然无修饰的美。


    沈牵喉结动了动,嗓子眼莫名干渴。


    纷乱靡丽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他匆忙移开目光,像是有了肮脏绮念的信徒,不敢直视莲座上的观音。


    “关门。”


    “是。”


    门扇“吱呀”一声阖上。


    尧宁睨着门外黑影,却见他一直停留在原地,足足过了一刻钟才离开。


    她起身捡起火炉上的板栗桔子,起了一个小结界,确保直到明早还是热气腾腾的刚出炉模样,然后放在了门边闲闲一眼能看到的地方。


    而后吹了烛火上床安置。


    被子蓬松柔软,有股子刚晒过的气味,床榻柔软而温暖,拉着她的意识下坠沉眠。


    迷迷糊糊中,她心中却莫名腾起一丝戾气。


    闲闲的只言片语闪过脑海。


    “……好多同门师姐妹,听说师父今晚回来,都跟我一样没睡呢……”


    梵天寺内,她与沈牵立在庭中,暗中窥视的目光如豺狼虎豹的双目……


    天枢派里,孟摇光大气煊赫,是人间的公主,亦是显赫宗门的大小姐,她与沈牵目光交汇,青梅竹马的情谊自然流露,只一个眼神便明白彼此心意……


    酒楼里,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使君无妇,罗敷无夫,好一对佳偶天成……”


    “沈哥哥,我不嫌弃你冷冰冰又无趣,你娶我好不好?”


    “你爱我好不好?”


    “你只是工具。”


    不同的人语声与纷乱画面交杂,此起彼伏,回声阵阵不绝于耳,那丝若有如无的戾气猛然暴涨,尧宁神识一痛。


    脑海中闪过一个无比清晰真实,却难以言喻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