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成婚

    十一月的沐京城,处处人潮如织,灯火辉宏。接连落了两个月的阴雨终于初见转晴的迹象,街头巷尾便有各户人家吹吹打打不绝,喜事一桩接着一件,然而直至月末那桩轰动全京城的盛大姻亲,才将秋日衰颓萧索尽数掩去。


    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喧闹声此起彼伏,从窦府大门外一路向西,连绵数里,终于行至眼下已然妆点一新的林府大门前。


    为首之人高坐于马上。一眼望去则是世间少有的俊朗潇洒,一身赤色锦袄吉服愈发衬得面色如玉,青丝高束,头戴吉祥宝冠,双手牵着缰绳,纵着一匹身姿矫健的白马徐徐走在队伍前头。


    这门亲事曾有当今皇后亲自赐婚,林、窦两家又都算得上朝中如今鼎鼎有名的大官,自然算得上是近日沐京最为隆重盛大的婚事。


    早有好热闹的孩童们挤作一团在林府门前讨着喜糖,熙攘许久,却见张贴着大红喜字的林府大门终于徐徐打开,迎面走出来的却是上了年纪一身锦服的妇人,满脸喜色。身后跟着数名模样娇俏,手里捧着红色漆盘的奴婢。


    那漆盘之上装着满满当当的喜糖和红果子,等候多时的孩童们便一拥而上将那些喜糖一阵哄抢。


    林甫满朝清誉,独女又是位远近闻名的绝色,是而眼下便有络绎不绝的宾客登门道贺,更为一睹新娘芳容,将素日里清雅典致的林府大宅前围得水泄不通。


    过往宾客不绝,讨要喜钱后又等了许久,终于得见大门在此缓缓打开。


    众位貌美衣着红衫的丫头们簇拥着一个身着赤底金绣的大红喜服,头戴红色锦纹盖头的女子在一众丫鬟婆子的搀扶下缓缓走了出来。


    甫一出现,便将众人视线集于一身。


    新娘子身侧还有以两名黑脸护卫为首的一众护卫保卫周全。众目睽睽之下,新娘子伸出一只纤长素净的手,施施然娉婷迈步上了轿子。


    早有看热闹的百姓熙熙攘攘,只为一睹这位传说中容颜绝色的新娘子的真容,却见微风徐来,堪堪将那块盖头吹起一角。


    不过微露红唇和白皙的下巴尖儿,便令几位挤在人群之首的年长看客怔愣在地。


    那是只需微露三分芙蓉面,便可醉倒一切的濯濯芳华。


    都说从前的林夫人是荷城第一美人,眼前这位红妆遮面的女子,却恍若比那从前倾城的美色还要迤逦三分。


    难怪骑在马上的新郎如此的......满面春风......妙哉妙哉!挤作一团的宾客忍不住腹诽。


    .


    接亲的队伍自打新娘入轿之后愈发挺着胸膛吹奏着喜乐,一路喜庆连天,更有红妆十里连绵不绝,将沿路两侧所剩的枫叶都衬得更加如火似血。


    轿中之人将盖头轻轻撩起半扇,艳丽精致的妆容之下,尽是冷淡神色。


    前世她死在了定亲当日,今生谋划许久,却终于到了嫁入窦府的这一日。


    为了今日,她历经九死一生,险些将半生勇气与幸运都用尽了。


    林栩透过随着教子颠簸而翻飞的轿帘缝隙看着窗外,将冒着微汗的双手轻轻握紧。


    右手那道疤痕,如今新长出一道比掌心颜色稍淡的嫩粉色的新肉。历经月余的将养,已然痊愈的差不多了。


    一路颠簸许久,久到她都快要听着喜乐不绝而生了倦意,她几乎快要昏昏沉沉得睡着了。


    轿子却骤然停滞下来。


    她不知发生何事,便掀起轿帘向外张望,却见不远处接亲队伍为首之处,有另一只马队护送着几大箱东西迎面而来。


    沐京北街宽敞广阔,然与其相接的小道却稍显狭窄,两只队伍乍一相逢,却是谁都前进不得了。


    却见来路那批马队,人人皆身着做工精良的软绸,不过遥遥相望,便可见气度非凡。


    她心思不由得一沉。


    秦嬷嬷的声音自轿外传来,许是担心她忧虑,忙温言抚慰道:


    “小姐勿要惊慌,那是皇商进宫送贡物的队伍,遇商遇喜,咱们且让让便是。”


    她轻轻抿唇,眸色敛着几丝恍然。


    从前成日和周惟衎待在一起,她对一些丝绣也逐渐精通起来。这般上等的锦丝软绸,历来唯有沐京皇商世家才有如此精湛出品,阳光下闪着熠熠光芒流转,即便是护送贡品的家丁都人尽穿着,她目光一转,停留在那队人马末尾的那辆马车之上。


    以竹箪作盖,其上单挑数条彩缎丝绦,两扇雕花小窗冰种平安扣高悬。即便是最为简单低调的车马,都透露着一股淡雅温文之气。


    纵然那车门紧闭,只需一眼,她便可以想象到里面坐着的那人的仪容相貌。还有从前她再熟悉不过的那张朗润清逸的玉面笑颜。


    她莫名便湿了眼眶,右手的伤口,忽然便连着指尖,一同痛了起来。她仓惶将轿帘放下,不过一个恍惚,却听得耳边“倏”的一声,一阵心惊,竟然是一支长箭顺着轿帘缝隙射了进来!


    她拼命忍住惊叫。却见那支长箭径直扎在身侧的轿厢内的软垫之内,数朵蓬松的羽毛登时便顺着裂缝纷飞出来。离她的身子却有足足数尺远,埋在暗处射箭之人,此举倒不想取她的性命。


    “小姐,可有何事发生?”


    窗外传来周全的低声询问,想必他方才亦留意到方才那片刻间的异样。


    “无事,你们不必担心。”


    林栩一边兀自强定心神,一边对着窗外道。


    她仔细端详那支箭羽片刻,终于沉了口气,手握箭身,将那把箭顺势拔了出来。却见不过是一支寻常朴素的木箭,箭头以铁铸成,虽锋利却不至于致命,而随之一起掉落出来的,还有一张素色纸笺。


    她将那张对折的纸笺打开。之上有淡淡馨香弥漫而散,素色花纹为底,入目便见笔锋遒劲,墨迹还未曾干透。之上只有极为简单的一句话——


    “不要嫁给他。”


    她怔了片刻,指尖轻轻婆娑着纸上的字,再度掀开轿帘之时,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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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批车马缓缓前行,已经渐渐消失在视野之内,唯余街头尘灰激荡飞扬。


    .


    成亲大礼却远比她想象的要繁琐许多。待队伍终于来至窦府门前,已经将近黄昏。她蒙着盖头,看不清四周,唯独看得见脚下的路,只得任由一众婆子带领着自己一路守着规矩,在鞭炮丝竹之声中踏入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纵然多活了一世,她前世也从未有成亲之实,故而即便自己丝毫未有新婚的喜悦,却依然觉得紧张得很。


    她一路慢行,任由众人推着她向前,一片吵闹声中,有喜婆欢闹着像空中四散抛着斗中谷豆,四周皆是欢笑与对新人的祝福声,在拥簇之下,她完成牵巾、撒帐等一系列繁琐仪式,又终于与窦言洵面对着面,喝了交杯合卺酒。


    红布之下,她看不见对面之人的神情。只能感受到牵着她手之人,手心的温度。


    有别于上一次二人濒死之时,自己在失去意识之前握紧了他的手,此时在众人拥簇之下,她惶然、恐惧、不安,哪怕面前之人是她从前百般记恨的仇敌,如今却好像是世间唯独与她同历风雨的并肩之人。


    脑海中那张素色纸笺及那句警醒的话语,不知怎么又浮现在她的眼前。


    就在她怔愣之时,她的手心忽然传来痒痒的感觉。低头一看,却是窦言洵握住她的右手,在轻轻拂过自己右手那道不起眼的疤痕。


    她的手心不由得微颤,耳边响起窦言洵一贯散漫的音色。


    “还痛么?”


    她轻轻摇了摇头,满头戴着的珠翠便随之发出叮呤响声。


    喧闹和喜婆的欢笑声中,她好似隔着盖头听到窦言洵的轻笑声,又或许没有,她并不能分明。


    行完冗长的礼后,又不知过了多久,她跪拜完公婆,才算正式礼成。早有竹苓在身侧扶着她,要先行去寝卧中等候,窦言洵作为新郎,还要应付数百位宾客。她一路看着脚下铺着的缠枝牡丹绒毯走出正殿的院落,又接连走过几个回廊,才觉得冷风透过盖头丝丝飘进衣衫里。


    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一同与她前行带路的嬷嬷心思细腻,便温言道:“二少奶奶可是觉得冷了,放心,再没几步咱们便到了。”


    话音未落,那婆子便脚步一滞,随即躬身欠了个礼,扬声道:“老奴给大少奶奶见安。”


    便有透着些许冷淡的女声隔着远处的亭榭悠悠飘了过来。


    “——这便是新妇么?”


    林栩只听得婆子恭谨道:“回少奶奶,正是。眼下才行完大礼,按着规矩,得先带二少奶奶回房静候呢。”


    即便隔着盖头,她依稀能感觉到远处有目光正上下打量着自己。听着声音,倒像是窦言舟那位今年新过门的妻子,塞北豪门之后。


    林栩施施然屈了身子,便算作向长嫂见礼。


    良久,那女声才顺着夜风一同飘回来。


    “既然如此,那便赶快去吧,万不可耽误了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