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虎威旧部

    云妃后背一僵,却没有回头,只静静站那,动也不动,听他款款叙说——


    “九殿下说,四年前他在金州乡下,与小吏崔长嵘之女阿云相恋。当时年轻气盛、思虑不周,同她吵了几句,一赌气跑回了昇阳。”


    “他很后悔,过了些时日再去找,却怎么都找不到。所有人……包括崔长嵘,都告诉他,没有阿云这个人。”


    “他疯了似的找了大半年,仍一无所获,只好求到陛下跟前,想借用隐蝠卫,然后被陛下骂了。”


    “为了让陛下松动,他开始大力协助陛下筹备南征,军师辛佑安和大将军贺浮白,都是他从碧宁书院举荐的。”


    “阿云,他为了等你,至今未婚。”


    云妃一直静静听着,忽然开口、语调讥诮:“所以,大统领意欲何为?”


    许一舟往前走了几步,急切地伸出手:“你若愿意,我想法子送你出去,破镜重……”


    “我不愿意!”云妃冷声打断。


    许一舟愣了愣,眼巴巴盯着她,哀求道:“你放心,这里的一切,他都不会知道。”


    “不知道,就是没发生过么”,云妃唇角弯了弯,走向八仙桌,“一舟,给我留些尊严,他是我这辈子最不想再见到的人。”


    “他越好,我越不愿以此面目与他重逢。”


    舜英发现,云妃在做一些不情愿的事之前,总会先摘下玉佩放到一旁,像是在避讳什么。


    就像她已身在地狱,却不愿那痴心的少年知晓分毫,哪怕只是一瞥。


    桌上用镇纸压着一叠棉纸,纸上是鲜血抄写的蝇头小楷,整整一部《灵宝经》,已干涸得微微发黄。


    云妃唤来门外侍立的宫婢,嘱咐她务必将血经送到郑尧嘉跟前。


    “妾听闻陛下有恙,担忧之余、思念不能自抑,唯有抄此血经,为他祈福。”


    目送宫婢离去,她又坐到老旧的梳妆台前,开始对着锈迹斑驳的铜镜描眉。


    “听说如今滬国形势太差,郑尧嘉也坐不住、开始理政了,所以我得想法子复宠。”


    “所以,你又要给郑尧嘉侍寝了?”


    许一舟走过去,注视着她梳妆的一举一动,忽然拿起了梳子,替她梳理如瀑的黑发,动作又轻又柔。


    描眉的石黛停住,云妃从镜中看了他许久,却没有制止。


    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笑意:“给不给郑尧嘉侍寝,于我,有区别么?”


    许一舟不再说话,隔着镜面,一人一影静静对视。


    “一舟,告诉他,我在入滬国那年就死了。记得替我编个体面些的死法。”


    屋外夜风呜咽,衬得屋子里愈发死寂。


    过了不知多久,许一舟轻声说:“阿云,求求你,不要死。我此生最后悔的事,是把你从金州带出来。”


    “求求你,给我个机会,更正这个错误,把你好好地带回去。”


    转过身、大步走向门外,任冰凉的夜风将眼角泪水一并拂去。


    .


    灰雾翻卷了许久,由灰转青蓝,许久都未散去。


    舜英脚酸腿软地躺在青色烟雾里,后背触感冰冷而粗粝,头昏昏沉沉的,眼前黑一阵白一阵,无数金色光点乱舞。


    从幻境出来了?那这青色烟雾算怎么回事?


    抬手扶额,却抬不起来,偏过头瞥了一眼,一股森寒蓦地窜上后脊。


    这是一方烟熏雾绕的山洞,她被捆在一块大石头上,双臂被张拉开,双腿被捆拢。手腕、脚腕、腰腹都被厚革带捆住,硝过的牛革末端牵着铁链,紧紧钉入地面。


    全身的发力点都被紧紧捆住,动弹不得。


    这又是在哪个阴沟里翻了船?


    竭力转头往山洞深处看,适应了黑暗后,她看到了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的天璇天玑,还有其他几个跟她出门寻人的女子。


    更可怖的是,她们的衣裙上溅满星星点点血迹。舜英无法起身,但是可想而知,自己衣服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那蓝色的烟雾,是有人捂了堆艾草在熏。


    山洞口照进的光一暗,烟雾被带起,洞口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七嘴八舌的男声。


    “洞里那个女的,真是药人?”


    “亲眼所见,有病人服下她的血,不到一柱香就活过来了。”


    “太好了,军中染病的兄弟有救了。”


    “程军侯,你说那个女的这么瘦,能抽多少血?”


    “瘦是瘦,长得好看啊……军侯,能不能别太快弄死了……”


    “咱们郭将军尚未婚配,最好看那个就别想了,剩下那几个也长得不错,嘿嘿……”


    一个雄浑的男声打断鸡吵鹅斗。


    “闭嘴,这件事若让郭将军晓得分毫,看他不军法处置了你!”


    舜英暗嘲,有意思的,都进村劫掠杀人了,还有脸说军法。


    有人不满地说:“郭将军好是好,可有时也太不通人情了。兄弟病了一片,都不肯下山去抢药材,非等小郭将军送。”


    又有人附和:“论变通,还得数小郭将军,不愧是老太尉的儿子。”


    “是啊,小郭将军说,外面药材没药人好用,五天后拔营,那几个女的拿来犒军。”


    又是那雄浑的男声呵斥了他们。


    “抽血得慢慢来,病的兄弟多,别一天就把她抽死了。”


    “五天后拔营,留些人在这照应病了的兄弟,这药人是救星,务必好吃好喝养着。”


    “至于那几个女的,都不准动,除非小郭将军说通了郭将军。谁乱动了,军法处置!”


    舜英猜到他们是谁了。


    哑然失笑,这郭洋倒算是条汉子,藏在九霄山的虎威残部还算军纪严明。却不知他们口中的小郭将军又是谁?莫非是……


    正思索着,身形魁梧的军侯已走了进来,在她左边半蹲下,攥住她胳膊往下捋,挤出血来,取出木碗珍惜地接住。


    “我有几千兄弟感染疫病,不得已伤了姑娘性命,冤有头债有主。”程军侯一边接血,一边低声喃喃道。


    舜英张了张嘴,嗓子干哑得像公鸭:“喂,慢点抽,有吃的没拿点来。”


    “还有——要不要谈一笔交易。”


    程军侯似是没想到,她都落到这副田地了,还如此气定神闲,惊得一哆嗦,木碗晃了晃、溅落几滩血。


    舜英眼前一阵阵发晕,胸口恶心欲呕,强撑着笑道:“我有法子,让你们得到足够的药材,只要带我去见郭洋。”


    程军侯抬起头看着她,双眸亮了亮又黯淡下去,依然低下头去,不紧不慢地继续挤血。


    “无论你是谁,我都不想听了。咱们虎威军,被骗了太多次……”


    “郑载弘说好要养着咱们,却一边给送粮草,一边劝郭将军悄悄解散了,他想法子替咱们遮掩。”


    舜英暗叹,他没有骗你,他是真的想保全你们。


    “十年前,小郭将军上山来,说时机到了,从营中抽了一千五精锐,却一去不复返。”


    十年前,龙川湖暴乱。


    “一天又一天,短吃少穿缺药,刚进来的两万兄弟,剩下不到一万。五年前,小郭将军忽然带了四万新兵进来。”


    “老幼妇孺都有,有的是受龙川湖起义牵连之人的家属,有的是大汛中无家可归的人。”


    “小郭将军说,现在滬国是郑载云在主事,他快当沵州刺史了,往后兄弟们不会再短缺了。”


    果然是郭皓,舜英试探着问:“那你为何说,又被骗了?”


    “五个月前,小郭将军上山,说认识一位萧二郎,得了一种治疗时疫的药物,他想利用疫病来襄助起义。郭将军本是不答应的,说伤阴骘,耐不住郑载云一直催,只好派人去……果然找到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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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头几个月,他们给的药有用,近半个月突然就不管用了……我们又被骗了。”


    程军侯结接了满满一碗血,递出去,却不再继续取血。而是替她草草包扎了一下,拿出个馒头喂到她嘴边。


    舜英正思索那萧二郎又是谁,饿了许久、也不客气,咬了满满一口,一边咀嚼一边往洞内方向偏了偏头:“多谢,我的朋友们怎样了?”


    “姑娘好定力,末将佩服”,程军侯幽幽道,“你们都不是普通人吧?有官身,替翊王做事?”


    舜英不再咬馒头,注视着他:“你们这次行动,瞒着郭洋的吧?她们究竟怎样了,还有几个男的呢?”


    “她们身手太好,抓住后灌了迷魂药,只是睡过去了”,程军侯顿了顿,眼中忽绽出一丝快意,“女的可以犒军,男的全都杀了!”


    蓦地,一股怒火和着剧痛,从胃腹直冲头顶,舜英偏过头,喉咙喷出一股热流,正是方才咽下的馒头,不偏不倚尽数喷在他衣上。


    袍泽的死、挚友即将遭遇的悲惨摆在眼前,她再也顾不上什么曲意斡旋。


    “你们这些禽兽!”尖声怒吼着,她偏过头,狠狠一口咬住程军侯手腕,那是她脖颈能伸长的极限。


    程军侯拼命往外扯,非但未让她松口,反带着一块皮肉被扯下。衣上秽物和血混在一起,贴在身上又热又黏,吃痛的他不作多想,捏拳就冲舜英脸颊挥去。


    眼看那沙包大的拳头越来越近,舜英全身被缚,避让不开,只好闭上双眼,准备硬生生领受。


    预料中的剧痛却未落下,头顶有森冷的寒气扫过,紧跟着滚烫的腥臭黏稠泼了一脸。


    兵戈交接声,血流声、惨叫声此起彼伏。


    上方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欣然笑意:“姐姐别怕,我来了。”


    听到那声音,她十分希望自己也晕着,眼睛都不想睁开,头轻轻偏向另一个方向。


    上方的轻笑停住了。


    凉爽湿润的丝帕擦过她下颌、双唇、双颊、前额,擦拭她眉眼时顿了一顿。


    “不知在下做过什么天怒人怨之事,惹得王后殿下厌憎至此,竟连看都不愿看一眼?”


    语调凉飕飕的,一阵风被带起,吹来芳润的甘甜木香,像是上品龙涎香。


    苻洵绕着捆她的石块走了大半圈,走到她脑袋偏过去的方向。香气越来越浓,近在咫尺,却是他闲闲地在石块上坐了下来。


    舜英莫名心虚,无奈道:“不好好在荣国当你的将军,跑来这儿做什么?”


    晃了晃脖子,想将头偏向另一个方向,却在转到正中时,被一双手按住,就那样卡在仰视的姿态。


    “因为我脑子有病”,苻洵的声音听不出起伏,“明明她看都不愿看我一眼,我却总挂怀她安危,忍不住横跨半疆、偷潜异国去寻她。”


    这阴阳怪气的调调……


    苻洵坐在那半晌,见她一言不发,忽然笑了:“你究竟是不想看我,还是不敢看?”


    她干脆死猪不怕开水烫,双眼紧闭,却无法自抑地、心突突直跳,一阵刺痛、激得浑身微颤。


    无数画面在黑暗的视野里飞速掠过,灵昌南郊与苻洵踏青之后,这些画面就一直困扰着她,破碎而模糊;洛京会盟后,这些画面逐渐清晰,却依然是零散的,她不知什么时候发生过,也分不清是真是幻。


    他换好红色锦袍出来,纤细而倔强,像精美细腻的瓷娃娃,好看到惊艳。她含笑注视着他,替他整理衣袍祍、襟,再为他绾起头发、别上发簪。


    她将私房钱袋掂了又掂,在买得起的范围内选了最贵的一块玉佩,戴在他腰间,但她觉得值。


    她站在伊河边,对那一袭消失在风沙中的背影挥手,扬声呼喊:“阿洵,不要忘了我,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她在漫天烟花里抬眸,看着对面的他,心跳无端漏了半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