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何事不同归

    骊山四顾,阿房一炬,当时奢侈今何处?只见草萧疏,水萦纡。


    至今遗恨迷烟树。列国周齐秦汉楚,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


    ——张养浩《山坡羊·骊山怀古》


    舜英站在龙兴楼上,面朝北边,望向滬宫遗址。


    曾经的滬国王宫,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如今,只剩一片焦黑死地、满地劫灰,以及延绵不尽的断壁残垣。


    劲风吹个不停,她身上的荼白长袍和披风鼓荡不休,她却巍然不动。身量并不比顾星阑、元旭高,却蕴着一股顶天立地的气势。


    她就那样,一瞬不瞬盯着滬宫的废墟,许久之后,缓缓抬起剑,平举到眼前,凝视着剑身映照出的自己面容,声音轻柔而坚定。


    “我褚舜英,终于见到了自己!”


    定光剑被她握在手中,那句话脱口而出时,凝在她周身的日月星辰之光,骤然暴涨,灼人眼目。


    立在她背后的顾星阑,悚然震惊,失声低呼:“这是——帝王之气!”


    苻洵正骑马疾驰在前往宜邑的官道上,心底没来由地涌出一股不安。他勒住缰绳,仰头看向天中,明明是青天白日的正午,却有莫名的寒意笼罩了他。


    同一时刻,阳华山顶观星台上,结跏跌坐、合目冥想的大祭司,突然睁开双眼,望向东南方向的天空。


    蒙舍十万大山,骑乘赤豹的女子猛地一震,碧色眼瞳倏然睁大,目光越过重重山峦、层层密林,望向东方天空。


    西津渡口,元晴带着紫菀和蓝衣老者,正款步登上客船。


    似有所感地,她身躯一震、停住脚步,回首看向滬南的苍穹,轻声说:“祂来了!”


    紫菀问:“谁?”


    元晴神色肃穆:“应天命降世,克制昭明星之人。”


    紫菀忙说:“那咱们回去,找找那个人?”


    元晴垂眸思索片刻,唇角微微扬起:“不必,我已大致猜到那人是谁。”


    紫菀追问:“谁?”


    元晴并未正面回应,只仰头看向碧穹,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你早就降生于世,早就与他宿命缠绕,只是此刻方才觉醒……”


    “以无上之功德,化无尽之戾气,果然是你、也只有你……”


    .


    皋州阊江,笠泽大营。


    元旻坐在中帐里、书案旁,左手边是一叠奏章、右手边还是一叠奏章。身后的书架上卷帙浩繁,全是些官员书信、塘报、邸报。


    自他离开昇阳,洛京大营便专门辟出三艘传令舠,为他传递折子。他走到哪儿,传令舠就跟到哪儿。


    他被铺天盖地的折子淹没了。


    九月底他就下诏让元晞班师回朝了,已非战时,不知怎么还有这么多折子。


    窗外阳光融融、暖风熏熏,宜采风、宜跑马,更宜骑快马去萝州燮陵转一转。


    眼瞅着卢照仪随周士承上了主舰,他思考再三,决定抛下御史台、任性一回,于是朗声吩咐:“天枢,牵马过来。”


    天枢会意,忙不迭命人去马厩牵来三匹快马,沉声道:“请陛下允末将和天权伴驾。”


    元旻心情好了些,揉了揉僵硬发酸的脖颈,起身走向帐外,却听外头小黄门一叠声招呼:“天玑大人这边请,容奴才向陛下通报一声。”


    天玑?


    他欣喜难抑,加快了步伐,正与匆匆往里走的小黄门撞了个正着,也顾不上连声求饶的小黄门,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天玑面前,一把扶起正要屈膝下跪的她,急切地问。


    “信呢?”


    天玑被他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惊住,忙从袖中取出书信递给他:“王后殿下还让卑职带了口信,她已带领虎威降军从燮陵出发,约需十日便可抵达阊江。”


    “还得等上十天?”元旻怔了怔,难以置信地问,“整个萝州找不出几百匹马了?不够的话从阊江调过去。”


    天玑低下头,有些为难地说:“六殿下和顾大人帮王后殿下找过,可她执意步行。”


    元旻默了半晌,恍然大悟,摇头轻叹:“她啊她……总这样心软。”


    “你回去告诉她,虎威旧部功大于过,她担心的那些,都不会发生。”


    .


    “到宛陵了”,舜英抬头,看向巍峨的城楼,“你们今夜就宿在城中,明早随我一道,去笠泽大营。”


    平复乱兵之后,作人证的、赶去帮忙的士卒皆已归家。从燮陵出发时,这支队伍仅剩三百多人。


    郭洋偏过头,看向城门下站得笔直的少女,轻声问:“末将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褚大人成全。”


    “共事一场,末将觍为降将,也想请诸位共饮一醉。”


    舜英看了看郭洋、以及他身后的三百多名武官,眼眶一热,勉强扯出个微笑,柔声道:“好。”


    “爽快!”郭洋放声大笑,看向身后,“儿郎们,今夜不惜财帛、好酒好菜管够!”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舜英、开阳、天璇及虎威残军三百余人,包下了宛陵城内一间酒肆,痛饮酣歌。


    郭洋高举酒樽,与舜英重重一碰,一饮而尽,聊发少年狂:“海内贤豪青云客,就中与君心莫逆。”


    舜英以箸击盏,放声吟唱,不舍地劝说:“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


    郭洋含笑摇头,再度举杯,领着虎威残部齐声高唱:“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舜英眼圈红了,低声继续劝说:“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见虎威残部依然无动于衷,她忽然站起身来,赌气似的捧起一坛烈酒、仰头灌下,声音已带上哽咽:“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


    天璇霎时吓得面无人色,推了推开阳:“咱们快去把她拉开,再喝下去,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出来了。”


    开阳叹了口气:“我已将他们全都支走,今晚无论说了什么,传不出去的。”


    “好歹共事一场,断头酒得喝个痛快!”


    天璇惊得手一抖,酒液从金樽中泼洒一地:“王上不是已赦免他们死罪了?”


    开阳举起满樽清酒,一口喝干,苦笑着摇头:“他们能不能活,不在王上,在他们自己。”


    舜英醉得一塌糊涂,眼泪汪汪、口齿模糊地喃喃:“你们可不可以,不要死?”


    “这世间,不只有那个烂透的滬国,不只有燮陵的断壁残垣,还有昇阳的锦绣城池、洛京的四季花海,如果你们都不喜欢,还有两千里玄阴山和乌兰山、还有朔北的一马平川。”


    “活下来,咱们一起,让这世间变得更好……”


    郭洋半醉半醒,眼圈微红,笑了笑:“其实我们都懂,这一路上,你支使我们干这干那,又是治疫、又是赈灾、又是平乱,都是为了帮我们吧?”


    “帮我们将功补过,你好替我们讨一封特赦。”


    舜英醉眼朦胧,强撑着直起身来,嚎啕大哭:“可是,你们都不要!”


    郭洋走到她面前屈膝半跪,抱拳、朗声道:“末将代虎威残部,谢过褚大人救命之恩。”


    “我们这些人,本就是前朝的游魂,东躲西藏、苟且偷生十九年……临了,也想堂堂正正活一回!”


    舜英泪如雨下,哀求道:“往后,你们都不用藏了。”


    郭洋笑意更盛,毅然决然转身,对着身后一干武官,高声叱令:“兄弟们,报数!”


    虎威残军齐齐单膝跪下,对三人躬身抱拳,开始沉声报数。


    开阳和天璇同时站了起来,对着他们躬身长揖。


    最终的最终,舜英眼中看到的、耳边听到的,是郭洋回过身来,对她稽首大拜,神色肃穆,朗声高呼。


    “虎威降军主将郭洋,携麾下军侯两百零四人,军司马一百零二人,校尉二十人,裨将五人,偏将二人,向钦差大人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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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高水接天。


    舜英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在一座熟悉的高楼上,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焚毁之前的龙兴楼。


    她又变成了玉佩,挂在云妃腰间。


    云妃身后,珠围翠绕、夭桃秾李,井然有序跪坐着三十多名美貌女子。


    许一舟对着她们苦苦哀求:“燮陵城已破,你们跟我回昇阳吧。”


    云妃轻声道:“于翊国,我们是郑后主的女宠,于滬国,我们是祸国殃民的妖孽。”


    “天地虽大,已再无我们容身之地。”


    “藏污纳垢、蝇营狗苟的日子,我们过了近五年。临了,也想堂堂正正活一回!”


    许一舟眼圈泛红,目光带着期冀和恳求,逐一扫过云妃身后的每个人。她们都坐得端直,偏过头对他微笑颔首,而后继续注视着前方,眼神坚决。


    期冀逐渐被绝望吞没,许一舟“铿”地一声,双膝下跪,悲呼道:“求求你们,跟我回去……哪怕只回去一个,一个也好……”


    众女无动于衷。


    “许娈、贺浮白、赵禄儿、慕容庆、步姣、崔怜云……”许一舟喃喃念着一个个名字,全身颤抖,低下头去,大滴大滴泪珠不断滚落。


    他忽然崩溃了,嚎啕大哭:“我活着,就是为了留到最后,给你们、给一个又一个袍泽送终么?”


    云妃笑了,笑容如清风朗月,再无半分在滬宫的旖旎,柔声道:“一舟啊,我的女儿就拜托你了。”


    许一舟抓住这线生机,膝行着冲到云妃身边,攥住她衣袖癫狂地摇晃:“求求你……活下去啊,你还有女儿,你不想看着她长大么!”


    云妃静静听他宣泄,摘下双鱼玉佩递给他,柔声说:“只有我死了,她才能干干净净活下去。我把她藏在后边杂物间里,孟炜在那照看……拜托了。”


    许一舟眼中的癫狂凉了下去,化作绝望,拿过玉佩,哑声道:“好……我带她回昇阳,阿云,给她起个名字吧。”


    云妃嗓音带笑,低声吟唱:“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她的名字叫——”


    “舜英!”


    “一舟,替我告诉阿英,她是因为爹娘相爱才诞生的,娘去陪她爹爹了……”


    “她要好好长大,将来若侥幸获得权势地位,尽力让这世间少些战火,少些如我们这般颠沛流离之人。”


    “还有,娘这一辈子很好,只是遗憾……看不到我的阿英长大了。”


    许一舟含泪起身,踉踉跄跄走下楼梯,穿过后院、寻到杂物间。抱起襁褓之中的女婴,用布带将她牢牢捆在胸前。


    龙兴楼上,云妃站起身,擦亮一只火折,缓缓伸到楼内重重帘幕之下。浅红的火苗像薄纱,舔舐上帷幕立即蹿高数丈,顺着经纬和纹路蔓延而上。


    她微微笑了,回到原位,与众女一起面北而坐,齐声吟唱。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火焰如蛇,盘上木质的门窗、屋梁,恣肆疯涨,不过须臾,整座高楼已化成灼热的红海。


    “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


    站在滬王宫的元璟似有所感,跳上马背一路狂奔,直至龙兴楼下。膨胀的气浪由内向外,将大门堵得死紧,或推、或撞都纹丝不动。


    他只能绝望地嚎哭,一遍遍喊着“阿云”,徒劳地拍打炙热的包铜大门,直拍得双掌皮翻肉烂。


    “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黑烟遮蔽了燮陵的半边天空,储瓦颓垣不断坠落,塔身的承重柱发出不堪重负的惨叫,轰然断裂。


    这座高逾百尺、伫立燮陵三百载、见证四代王朝兴衰的高楼,在熊熊烈焰中,拦腰倾塌。


    满城废墟里,许一舟翻身上马,一手牵缰绳,一手握长刀,跨过尸横遍野的长街、逆着如火如荼的翊军,向北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