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 掌上明珠

    春寒料峭,苻沣着厚厚裘氅,玄色绒边顺滑发亮,衬得他一张脸神采奕奕。


    三人一前两后沉默许久,直到分别时,苻沣忽然开口问:“阿洵,还记得哥哥之前教过你的《孟子.尽心章句下》,为君者当重视什么?”


    苻洵有些诧异,却还是回:“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对,民贵君轻。”苻沣唇角上扬,眉眼俱笑。不知是否错觉,这四个字说出口,他有些弯曲的脊背逐渐挺直,眉间眼眸长久的郁色烟消云散,整个人都明朗起来。


    他抬眼望向春冰渐融的伊河:“阿洵,你自小聪颖出挑、却离经叛道,如今看来,离经叛道也有些好处……指不定能替荣国千万百姓走出一条新路。”


    苻洵心跳一突,本能要拒绝,见到苻沣笑靥、却不忍开口。


    岂料,苻沣泰然摇头:“我不需要你去做奸细、做耳目,我要你永远站在褚舜英身边,爱她尊重她,不离不弃、永远支持她……”


    苻洵意识到什么,张了张嘴,却只说:“她是我的夫人。”


    “我知道,不用我说你都会去做”,苻沣眼神郑重,沉声继续,“还有,尽可能增加她的权力、延长她的执政时间……我是说,无论她做任何决定,你都要支持她。”


    苻洵垂眸,眼圈发红发热,哽咽道:“那你们……”


    苻沣笑了,眸中有泪花闪烁:“你若真顾念我们,更要支持她,其他的不要太执着。世间哪有千秋万代的王朝?阿洵,若苻氏无你,或许早就在永兴王手上断送……其实是你强行给这国祚延了十几年寿命。”


    见苻洵迟疑,他又说:“巡完朔北就直接去阊江吧……你终于长大了,也该承担起大人的责任。”


    苻洵感觉苻沣另有所指,却一时捉摸不透,元承赟派来接他的船已靠岸,只得匆匆拜别兄长,登船而去。


    苻沣站在岸边目送他远去,释然地扬唇一笑,摇摇头:“瞧着聪明,三十多岁的人了,有些事还懵懂呢。”


    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函:自去年苻洵归国,褚舜英先是设了一道帘,改临朝称制为垂帘听政。年节后更是称病、深居邶风别苑不出,却不像政斗失败被夺权——每逢重大事务,国君与丞相必送至邶风别苑请太后裁决。


    又有线报称,去年的年节,司南侯携族中子弟入京团聚后,遣其他子侄先行回了沵州,自己带着幼女褚舜瑶和女婿在邶风别苑住了下来。


    苻洹笑着摇头:“毕竟是没经历过,看不出端倪实属正常。”


    又有些不解:“一般女子遇到这等事,都希望夫婿守在身边,褚后为何一直瞒着阿洵?”


    “因为她不是一般女子,她先是女君”,苻沣意味深长道,“阿洵查验边防看似随意,实则稍有分心便漏洞百出,她更在意北疆的安宁。此外嘛……阿洵容易感情用事,若知晓得早,还不定闹出什么祸事来。”


    “还是陛下有先见之明,咱们这一局看似凶险,越往后倒越踏实”,苻洹垂眸称奇,“褚后既愿意冒这样大风险,至少是将阿洵看得极重,也差不多能控制住局面……于公于私,她都值得咱们一赌。”


    .


    苻洵与元承赟从朔门关一路向东,沿边墙巡视,五月中旬已巡至抚恩郡,查缺补漏大功告成。是夜,元承赟特于宛平设宴答谢,又商量起北伐的部署。


    此次北伐兵多将广、粮草丰足,一时也用不上苻洵这等奇才,苻洵却仍执意留在北疆率领北伐,那以后……那以后就回去吧,回奉宁或是北卢,再不踏足阊江。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失约。


    天下一统势不可挡,可他宁愿作为亡国宗室甚至战俘被押送到阊江,也不愿留在阊江、依靠她庇护安然躲过那一刻。


    倾慕她心悦她,离她越来越近,体谅她理解她,最终变成了另一个她。


    那个决意在殒星崖一跃而下的她……


    元承赟见苻洵一杯接一杯喝烧刀子,忙伸手去夺酒坛:“高兴也别喝那么多,明天一早还得回阊江。”


    苻洵蹙眉:“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高兴?”


    此言一出,元承赟和姜娥齐齐一怔,面面相觑:“我们都没不高兴,你凭什么不高兴?”


    苻洵又回想起那天在龙骨关,苻沣也让他赶紧回阊江,总觉得他们话里有话。于是愕然指向自己:“有什么事我该高兴,你们该不高兴?”


    元承赟眼里闪过一丝不可思议,脸上隐隐显出怒气,正要张嘴,姜娥忙笑着说:“赶紧回去吧……回去就知道了。”


    于是苻洵稀里糊涂被元承赟推回屋睡觉,第二天又稀里糊涂被丢进马车,等一觉睡醒已经抵达龙门渡。脚夫仆从正往船上搬箱笼,一问,是姜娥打点的各色老参、山货、狐裘狼皮——全是补养御寒之物。


    苻洵忙抓了个元承赟身边亲信来问,那亲信笑嘻嘻地说:“太后陛下有恙,姜刺史和都督略表心意。”


    苻洵回想这段时间收到她的信,越发疑惑,那些信笔力稳健、字字清晰,并不像有恙。


    他突然僵住。


    苻沣的话,承赟的话,去年临行前她的话……那些笑颜在眼前一一闪过,他脑子嗡的一声,陡然意识到什么,胸膛突突直跳、浑身起了冷汗,极致的喜悦和痛苦霎时塞满四肢百骸。


    她总那样了解他,一出手,就捏在他痛处。


    他双腿发颤,飞奔冲上客船,对舵手挥了挥手:“回阊江,马上!尽快!”


    转头看向奉宁的方向,脸上带着笑,却流下两行泪。然后弯曲双膝,三跪九叩:“臣弟苻洵接旨,定然不负陛下重托!”


    .


    “承赟,怀阳那边来报,苻洵已上了回阊江的船。”姜娥将信函递给元承赟。


    元承赟展开信纸一看,松了口气,脸上浮起喜色。


    姜娥揶揄道:“庄王和宗室的颜面都被踩地上了,你倒这样高兴?”


    元承赟不悦地挑了挑眉:“颜面是个什么玩意儿,能吃还是能喝?和和气气两家为一家、不比打得尸横遍野有颜面?”


    顿了顿,他又仰头冷笑:“褚娘娘和小陛下被冯氏党羽欺凌的时候,八方将士被拖延军资借刀杀人的时候,苻洵差点战死宛平城头的时候,那帮有颜面的高洁之士何在?”


    “说得好,不拘泥世俗礼法,不愧流着姜氏的血”,姜娥爽朗大笑,又不屑地撇撇嘴,“小陛下都没说什么,轮得到那帮尸位素餐的老东西指摘?”


    .


    阊江,邶风别苑。


    元承祎和元璟每人提一把剑,端端正正坐在前堂,二人神色平静地注视着门外跪了一地的宗室耆老。元旭憋得脸通红,用力搀扶老者,搀起这个跪倒那个,直扶得两条胳膊酸麻,也无济于事。


    宗室耆老:“老臣要觐见太后陛下!”


    元承祎:“女子血房多有不便,还请诸位叔公回去。”


    宗室耆老:“那陛下在此为何?”


    元承祎冷冷道:“小姨母乃朕血脉至亲,如今喜诞麟儿,朕以君王之气替她镇一镇邪祟,有何不可?”


    元旭同情地扫视过被说成“邪祟”的宗室耆老。


    一名白胡子老者用力在石阶上叩得头破血流:“王上不让老臣觐见太后陛下,老臣就血溅当庭。”


    “曾伯公且慢,来人——”元承祎长身站起,对屏风后唤了声,白胡子老者眼中一喜。


    却见四名仆人抬着一方沉重的灰白石板,放到白胡子老者面前,元承祎笑容可掬道:“霰石台阶磕不死人,曾伯公试试这石英。”


    元旭:“……”


    元承祎被冯太后压了近十年,不满这帮见风使舵的宗室很久了,好容易找个茬、肯定要狠狠收拾。


    只是不知这股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15103534|1448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邪性,又是跟谁学的。


    正思索间,东边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只见苻洵一身黑袍、骑一匹黑马疾驰而来,到了大门口使劲一勒缰绳,飞奔的马被勒得前腿腾空直立起来。宛如平地刮起一阵风,跪在阶下的老者们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轻飘飘从头顶越过。


    苻洵轻盈落在前堂,正要施礼,元璟眼里露出喜色:“好,还是赶上了,快进去。”


    褚秋水站在门口,镇定自若地指挥医女、接生婆、丫鬟,忙而不乱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躺在床上、被簇拥在中心的人反而最安静,她嘴里塞着块毛巾,将痛苦惨叫摁在喉咙里,只漏出几声呜咽。


    饶是如此,她身躯仍筛糠般抖着,额头不断渗出颗颗豆大的汗珠,汇成滚热的溪流,浸湿头发和衣衫。她一只手攥着床单、将床单生生抓挠出几个破洞,褚舜瑶握紧她另一只手,不断陪她说话,替她擦汗。


    血,铺天盖地的血。像活过来一般,在褥子上蜿蜒洇开。


    初夏溽热,屋子密不透风,琉璃灯光照如昼,红色帷帐、红色窗纱、红色的被单……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害怕红色。


    婆子丫鬟跑前跑后,络绎不绝端进一盆盆滚烫的热水,端出一盆盆鲜红的水——全是血。


    水盆里的血、褥子上的血、不断往外涌的血,无数的血连缀起来,连成大幅诡异的猩红,那猩红越来越深、深得发黑。脚步声、呼喊声、呜咽声越来越越模糊,嗡嗡直响,在耳边汇成一篇杂乱无章的乐曲,冷汗从他每个毛孔渗出。


    苻洵感觉全身血都凉了,一个踉跄险些晕倒。他立即咬住舌尖,疼痛令他清醒了下来,蹲在床的另一侧握住她的手。仿佛感知到什么,她转头瞥了他一眼,唇角微微向上弯了弯,轻声开口:“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对不起,这么晚才到。”


    他感知着手部传来剧痛,学褚舜瑶的样子,用另一张热帕子不断替她擦拭汗滴。但是抓挠他的手指力量越来越弱,是她疼得快晕厥了,他心念一动就要驱动金蝉。


    手部传来的痛感再次变强,她吐出嘴里帕子,气若游丝唤了声:“参汤。”旋即短促地惨叫一声,又死死咬住下唇。


    “参汤来了。”


    他端起参汤,小心翼翼扶起她的头,一点点往里喂。


    反反复复,擦汗、喂参汤、用毛巾垫住唇舌……他不知她怎样了,只能从手部的疼痛强弱去感知。


    周围的人声像潮水,起起伏伏,像是欢呼、像是叫喊、像是嚎叫,他全都听不见,只一瞬不瞬盯着痛不欲生的她。终于,她长吁一口气,手上力道松脱,头一歪晕厥过去。


    有人轻轻推了推他,他麻木僵硬地转头,是褚秋水,正笑盈盈将簇新的襁褓递到他跟前:“快看看,你们的女儿。”


    软软嫩嫩的一小个,看不出五官和神态,正茫然无措地张嘴嚎啕。苻洵小心翼翼接过她,婴儿吸了吸鼻子,微不可察地往他胸前靠了靠,嚎啕得更加响亮。


    抱紧那小小一只的时候,苻洵心里忽然滋生起一股莫名情愫。冥冥之中,一股无形的力量从怀中婴孩身上牵出,将他和舜英紧紧连接在一起。


    因他们相爱而诞生的孩子。


    褚秋水递给他一块帕子:“擦擦泪,别掉到孩子脸上了。”


    苻洵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泪水仍不断往外涌。他将孩子递给乳母,用湿帕擦干净脸,转头去看舜英。她已经醒了,双眸无力地看着他,唇角却微微翘起。


    “都怪我,这都没察觉,害你遭那么多罪。”苻洵端来红糖姜水,一点点替她润着干枯的唇,泪如雨下。


    “是我自己停了药”,舜英喝了几口参汤,力气恢复了些,眼里漾起笑意,“阿洵,给咱们女儿起个名字吧。”


    “知蕤。”


    “想这么快?”


    “我早就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