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意重安林行其野

53. 十四疑尸

    怎么说也是天子脚下,竟接二连三出现诡异命案,如今更是挖出十四具尸首,怎能叫众人不心惊胆战!


    兹事体大,因而谁也不敢耽误。


    连睿身上还有其他公事,与沐晖请示后便先行离开了。几人只随着新任锦衣卫百户的伍岳一同快马加鞭前往涑水河十里外挖出尸体的地方。


    齐衍舟一路上心事重重,一直在想这起案件背后之人究竟意欲何为。


    从天谴之说开始,背后翻云覆雨之人若只是为了将裴纶拉下台去,是否太小题大做了?其实只需将裴纶行事不端参奏一本,便可不用如此大费周折就能将他仕途断绝……


    除非,他们不是为了这个。


    一路思虑,只觉不过须臾片刻间,已到了霓梳死前所说的那间屋前。


    沐大人手下之人办事效率极高,几人到场时北镇抚司一众黑衣缇骑已将农舍四周团团围住,密不透风,连只虫蝇也难飞出去。


    齐衍舟翻身下马,走进农舍内。


    环视四周,这屋子与连睿话中所描述无甚差别,乍看上去不过一再普通不过农舍,外有栅栏围挡着,内里牛羊混养其中。


    往里走一间农家小院,茅舍数间掩藏于翠竹青松之间。


    屋主人倒是干净,又喜欢种植花草,是以春日里院内繁花似锦,映在涑水河畔骛远高阔一片天地间,伴着院外牛羊的叫声,自有番深处世外桃源的闲逸之感。


    可此时此刻,目光向下挪移。


    十四具面目全非的尸首整齐摆放在院中地上,血迹满溢出土壤,似是得鲜血滋养角落盛开的数支蔷薇花殷红如血,将这幕衬的鬼气森森,如同忘川河畔等待轮回的十四个孤魂野鬼。


    齐衍舟走上前去,再一旁先观察起尸首的特征。


    只见十四具尸首腐烂程度并不相同,大约有七八具已近枯骨,剩下的几具尸首唯有还在渗血的像是近日才不幸亡故。


    尸首面容被人刻意破坏过,似乎是为了刻意遮掩身份,只从穿衣上能大概分清是男是女,看身形大约是七八岁的稚子到十几岁的少年。


    仵作正将一具已初步查验过的男尸移至另一边冲洗身躯附着的污物,剥去衣衫才瞧见底下身子残缺,身边一众锦衣卫只看了一眼便蹙眉挪开了目光。


    齐衍舟见状心生疑惑,便先让仵作去检查其余几具尸首,竟发现情况惊人的一致。


    这几具男尸竟都是下身残缺的!


    早些年宫中为了杜绝底下百姓私刑自阉往内廷里送人,自太祖皇帝时期便命令禁止。而后至本朝,内侍更是要严格按照宫规选拔。


    这些年鲜少听闻有人敢违抗皇令私刑自宫的,主要是即便做了,内廷也不收人,又怎么会在此处见到这么多残缺的尸首,实在是奇怪!


    她上前探查几具尸首身上的情况,与她料想的不差,尸身上遍布鞭痕,泛着骇人乌紫,皆是被人用了狠厉私刑却并不医治,任疮疡溃烂而亡,和霓梳当时身上的情况相同。


    这些年岁尚不足及冠、及笄的孩童,究竟遭遇了什么?


    齐衍舟阖眸凝思,又想起霓梳死前的样子。她将她引向这里,是为了告诉她这些吗?


    齐衍舟再睁开眼,目光已坚韧无比。


    她转身又向着伍岳问道:“伍大哥,那老者的尸首现在何处?”


    虽是人死了,可想查仍然能查出东西来。


    伍岳闻言又请示了沐晖,见镇抚使大人允准后便命人将那老者的尸首抬了出来。


    齐衍舟抬眸望去。


    此人发丝如霜,面白无髯,面中透着股异样的阴柔,眼尾向上高高吊起直连垂下的白眉,眼角唇间淌着干涸血迹,即使闭着眼睛仍觉得骇人。


    据伍岳所说,这老者是被锦衣卫朱四擒拿后挣脱不开,才咬碎藏于牙槽骨间的毒药自绝而亡。


    她想及此处,上前又将尸首板正,将上颚扬起观那老者脖颈处,只见他脖颈肤色如常,并不见有什么异处。


    齐衍舟心下疑惑,又翻动他颈子去看后侧,余光处却瞥见那老者面上神情妖冶诡异,心中陡然一惊,只觉他方才神情似乎不是这样!


    才察觉不对警惕起来想要起身,下刻那老者一双吊目突然睁得滚圆目眦欲裂般望向她,露出一口沾着黑血的牙,冲他露出诡异笑容。


    他诈死!


    心中震颤如遭雷击。


    不是经连睿和伍岳手确认服毒而亡吗?怎么会是诈死!


    方才探查那老者脖颈处时她已心生疑惑,若是剧毒赤玉,那毒性极为霸道,毒从口中嚼碎咽下,咽喉处理应该如霓梳中毒时一般,由内向外呈赤黑状。


    可观那老者却肤色如常,绝非中了赤玉之毒!


    因是背对着沐晖的,他在背后只瞧见齐衍舟本要起身,可身形一滞,动作也停了下来。


    沐晖察觉有异,阔步向前,可还没走到齐衍舟旁边,便听得自她身前传来了一声苍老而怪异的声音。


    “镇抚使若是再上前一步,您心尖上这位今日便要陪咱家一起葬在此处了……”


    沐晖闻言心中一紧,侧眸向两人中间望去。


    只见那躺在地上的老者手捏一根如钨丝般细针,已扎进齐衍舟右手腕关节处,只见她纤细手腕下血管处被针扎到的地方血丝霎时间竟犹如群蛇乱舞!


    又如墨滴在水中,向外妖冶蔓延。


    北镇抚司一众锦衣卫显然也未料到有如此变化,立时向前围了上来想将那老头抓住,可沐晖在前只一扬手,众人便又都立即停滞下来,谁也不敢再上前一步。


    那老者‘咯咯咯’笑道,从地上缓慢坐了起来,胁迫着他一同转过身来:“早就听闻镇抚使与探花郎私交甚好,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沐晖声音像是咬碎了牙般:“放开她!”


    那老者哑着嗓子笑道:“倘若咱家不从呢?”


    此间剑拔弩张,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身后伍岳却不知哪根筋不对,竟突然上前几步作势要拿下那老者,沐晖心中陡然一凛,只见那老者一根剧毒银针顷刻间又向下扎深了几分!


    众人只见寒光一闪,沐大人腰间绣春刀出鞘,刀柄直冲伍岳肩处袭去,只掷出刀柄,便将伍岳击的退出去十步!


    他厉声喝道:“退下!谁都不许上前!”


    浑身散发出的森然杀意叫原本就立着不动的众人也畏惧退后半步。


    伍岳疼的站不起身,耸拉着半侧肩膀,颓然倒在地上,只觉肩骨处受那一击已然脱臼了。


    “唔……”


    似乎遭那根银针更深入的挟制,齐衍舟吃痛“唔”了一声,往下看却只见手腕处狂乱舞动的赤黑毒液势同疯涨像是要攀附上整只手臂。


    赤玉毒性霸道,此刻她好像能清晰的感知到皮下每一处经脉的颤动,痛到她咬紧牙关才能勉强撑住身子。


    那老头嘿嘿一笑,另只手腾出来将齐衍舟云青宽袖向上一敛,映入众人眼中,只见自他手腕至小臂处赤黑色毒液已密密麻麻遍布整根臂膀,直叫人头皮发麻。


    那老头见状得意笑道:“沐大人,听闻您这位心尖儿乃陛下钦点的今科探花郎,咱家虽久居此处,也知晓他的名声,听闻陛下曾称其为‘逸群之才’是也不是?”


    他目光挪向齐衍舟右臂,“探花郎平日里写字,可是用右手罢?沐大人,可管好您手下的狗,再上前一步,他这只右手可就废了!”


    她忍痛嘴硬道:“你怎知道?也许本官惯用左手呢?”


    那老头似乎也没想到齐衍舟受此剧痛还能与他说笑,闻言愣神片刻,又低头确认眼他手腕上扎着的毒针。


    这赤玉之毒乃他亲自提炼,他曾以身试毒,而后又在许多人身上都尝试过,入体便如刮骨剧痛。


    尤其是他此遭为胁迫齐衍舟,故意以毒针刺入齐衍舟腕中穴位处以便控制中毒深浅,此刻应是皮肉下每一条经脉都在痛,可齐衍舟却仍旧谈笑风生,此刻心中不免高看他几分。


    那老头闻言笑容愈甚,眸中放出精光,有些贪恋望他此刻苍白面容上因忍痛而显出的坚毅神情。


    他兴奋道:“好!好!能忍得这赤玉之痛,你倒是个有出息的,之前是咱家小瞧你呢!也是杨婆子无用,寻常给咱家弄些玩意儿来,随便弄两下便受不住疼死了,就要你这样的才好!”


    他言语间的玩弄戏谑之意引沐晖在旁听的心中盛怒,可奈何那根毒针锁她命脉,叫他不能妄动,一时间内里气血翻涌,恨不能立时便将此人挫骨扬灰。


    不知是否感受到他此刻内心的不宁,齐衍舟忍痛回眸一笑与沐晖对视,只一眼便瞬间将他内心所有的焦躁不安抚平。


    他阖眸片刻调整气息,将手背过身去,不动声色与身后心腹比了个手势,将身上的杀意蛰伏,只待时机一到……


    “我之前一直好奇,落仙苑为何得朝中大员如此青睐?那些大官家中不是没有娇妻美妾,为何能冒着大不韪的风险都要来此处……”齐衍舟见沐晖稳住心神,此刻忍痛回头继续与那老头周旋。


    那老头怪笑两声:“现在可明白了?”


    齐衍舟道:“是你教的?”


    那老头应道:“不错,你很聪明。”


    她心中念及二哥齐明下落,忍痛问道:“往日里总有些官眷没入奴籍后便无故失踪,且多为稚子或少年。重安八年更有位朝臣被抄家后平反,血字上疏朝中有人买卖官眷入落仙苑为妓,之后不过几日便暴毙家中不了了之。这些,都是你们做的?”


    那老头大约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此刻也并不掩饰,反而颇有些想将这些年所作所为故意叫众人知晓的得意感。


    他目露快意神色,颇为自傲道:“咱家久居此处,他们做的龌龊事与咱家何干?只是杨婆子每月都会带批新人过来让咱家指点礼数罢了!”


    他怪笑两声又道,“你可听闻落仙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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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几位魁首?都是出自咱家之手教养而成!嗯……可惜你年岁大了些,否则经咱家教导一二,也是落仙苑里富贵老爷们最喜欢的口味。”


    沐晖听他口中所言面色愈发凛然,一双手抚在腰间刀鞘上随后狠狠握紧。


    他眸光如鹰隼般紧锁那鹤发白眉的老者,眉宇间的杀伐之气几乎隐匿不住。


    可齐衍舟听罢却扬起头鄙夷道:“我恩师一生光明坦荡,他的弟子岂可受你这种不敢见光的鼠辈教诲?痴人说梦!”


    倨傲如此,哪里有半分被人胁迫的样子?


    沐大人双手握拳,骨节用力到筋骨泛白,指尖不见一点血色,又望向她爬满赤黑血丝的手臂,越看越是心惊。


    与齐衍舟还有闲情逸致去挑衅那老头不同,沐晖此刻只觉昔年在齐府门前听到阖府枭首的窒息感又弥漫心间。


    可下刻他便握紧藏于手掌间的利刃,鲜血从他指缝间流出滴落于地面。


    此刻,唯有疼痛才能叫他神智清明,他决不允许自己救不下她。


    那老头闻言果然面色沉了下来:“你说咱家什么?”


    齐衍舟轻笑声道:“你满口咱家咱家的,不好笑么?你根本不是宫中的内侍,为何偏要做出你是从宫中出来的样子?是谎言编造久了连自己都信了么?”


    那老头细眯起眼睛看齐衍舟,目光阴冷歹毒,他原本皮肤就呈灰白,此刻愈发像只吐着信子的白蟒。


    “咱家在宫里服侍了几十年,怎么到了你口中便是编造出来的?”


    齐衍舟道:“你手上的掌纹如何?自己看不出吗?”


    那老头经他言语一激,果真低头去看自己掌纹。


    齐衍舟看准时机另只手悄悄在宽袖中以利刃毫不犹豫刺入自己左臂经脉,用穴位封堵住右臂毒液持续流入体内内,右臂的痛麻感果真减轻不少。


    那老头抬首嗤笑一声:“你少诓我,咱家掌纹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齐衍舟不以为意:“宫内内侍选拔极为严苛,入内哪怕是最终去了浣衣局给宫内的贵人们洗衣服,为防止掌纹粗糙损坏衣衫,手上都是不能有茧子的。”


    她瞥了眼老头的手又道,“你这双手掌纹粗糙且向外阔裂,一看就是幼时落下的。只这一条你便选不上,又从何而来在宫内服侍了几十年?”


    那老头闻言怒极,喊破喉咙尖声道:“你胡说!信不信我扎死你!”


    说完便猛然将针尖又往里推了几分,可瞧见那赤黑血丝任他手上怎么用力却再不见向上攀附一寸,这才发现她做了手脚。


    怒骂道:“你个小兔崽子,什么时候做的手脚?”


    却见齐衍舟目露狡黠之色,随后身子往右侧轻轻一倒,口中喊声:“大人!”


    时机已到,他等了太久!


    被唤的那人顷刻间闻声而动。


    只见赤金缚臂在日光下一闪,手中已有几枚暗器疾射而出,众人还未看清他手上动作,却听得前方传来一声闷响,几枚正中那老头肩骨关节处,只一击便将他左手经脉尽断,脱力倒在地上。


    其余几名缇骑忙上前将那老者制住,为防止他再用什么阴险手段,上去便先卸了他其余三肢关节,叫他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沐晖几乎是同时便已来到齐衍舟身旁,将她倾倒的身姿于众目睽睽之下,用力揽进怀中,接着检查她右臂伤口。


    齐衍舟惊到双目圆睁,心道此人于众人前如此行径是不是疯了!岂不是坐实那老头言语中道她是他“心尖儿”的浑话?


    可几乎是两人胸腔紧挨着的瞬间,她便听见他过于急促的心跳。


    那声音和他颤动的身躯此刻仿若都在无声告诉她,他方才是以怎样的心情立在一侧,看她遭人挟制却什么都不能做。


    她情不自禁抚上他宽厚的臂膀,安慰似的拍了拍,轻声唤道:“大人?”


    从她手腕处淌出的黏腻赤黑血液已将云青色衣衫浸染,沐晖赶忙将早就准备好的药丸塞入她口中,从腰间解下玉壶叫她淬酒服下。


    齐衍舟刚想说她封住了经脉,毒血已经尽数流出来了,可看着沐晖那过分紧张的神情,为叫他安心,还是听话照做。


    品出那酒入喉甘甜细腻,已经不是之前灼烈刺痛的将军醉了,她疑惑道:“嗯?大人不喝那酒了?”


    沐大人紧绷的神情此刻终于得以舒缓,虽面上仍是一副冷峻容色,可言语中已多了些旧日里不曾有过的温情:“嗯,戒了。”


    将军醉既能止痛,又可催寿,从前他别无所恋,活着只是具供人驱使的躯壳。


    纵然知道那酒不好,可又觉得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所以陛下让他去哪儿,他便去哪儿。


    只不过能活一日是一日,得过且过,如此而已。


    可如今,看着多年相思之人重又如此鲜活的出现在他面前,朝他笑,和他说话……


    他竟想要好好地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