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书房夜话,定远其人

书房内灯盏错落,照得屋中一片亮堂,可父子二人却一垂眸,一俯首,无人能看清对方脸色。

片刻无声,只余二人呼吸声起伏,王克己书写到一半,忽而重重一叹,把笔墨暂且放下,缓缓抬头。

王承勋听见父亲叹气,不知其缘由,以为还在为自己先前话语生气。

“父亲……”

他把头垂得更低了些,语气仍有几分不愿,“您莫要气到身体,孩儿听你的,明日就再去濯园接那位杨世兄,定把他陪好便是。”

“……”

王克己看着自己这个小儿子,听着他口中好似受了万般委屈的“妥协”之言,一时无奈深浓。

“思齐思齐,王承勋我问你,我当初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字号?”

他朝屏风后曲指,示意仆役换来热茶。

“孩儿一刻也不敢忘记。”

王承勋见父亲忽然考校自己学问,不由眼眸一亮,自信摇头道:“‘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这是《论语》里的话,是您当年教诲孩儿做人的准则。”

见王克己眉头渐皱,他以为自己答得不够透彻,连忙补充道:“孩儿自然也晓得,您是希望我效法贤者之德,时时对己严格要求,追求卓然超越——”

“打住。”

王克己接过仆役换好的热茶,挥手止住他的滔滔不绝。

“我今天便再教你一回。”

他微皱着眉看向正一脸愕然的王承勋,语气中带着几分严厉,“我给你取‘思齐’的意思,是想让你知道自己差得有多远,别总以为稍微学了点墨水,就把谁都不放在眼里。”

“……”

王承勋抬起头,愣愣地看着父亲,好半天才回过神,嘴角抽了抽,忍不住低声嘟囔:“若是这么想,取个‘思惭’岂不更妥当?”

“你说什么?!”

王克己眯起眼睛,茶盏轻轻往桌上一搁,发出“咚”的一声。

“没什么没什么!”

王承勋立刻挺直了身子,正襟危坐,嘴里连连改口,“孩儿记下了,明天接杨世兄时,定让他觉得咱们王家家教严谨,气度不凡。”

“唉,你你你……”

王克己见他还听不明白,手指连连点向他,有些气极开口:“那杨世兄不是让你陪着玩儿的,他是带剑入扬州的人,我让你陪着他是让你学他为人处世,以免将来我万一——”

他话音一顿,心知差点说错话。

“罢了,你下去罢。”

他摆摆手,眸底精芒一黯,只感觉比指挥一场战役还要心累。

“孩儿明白。”

王承勋表面答应得恭敬,转身时,眼底却闪过一抹不以为然。

“那杨天行说到底不过是个武夫,我用得着跟他学为人处世?!”

他心底愤愤不平,只觉老爹偏心,那濯园他求了好久,连进去玩玩都不被准许,可他却就这么送给那杨家七郎住了,压根没提什么时候收回。

迈过门槛,反身把书房门关紧,王承勋长长舒了口气,心道总算把这老头子糊弄过去了。

嘎吱声细微,带走几缕流风,屋中灯影轻晃,照亮王克己鬓角两束银丝。

“唉……若我哪天不在……”

他重重揉着额头,只觉跳动阵阵,隐隐竟有些疼痛。

“大人,”屏风后,一名蓄着山羊胡的文士躬身走出,低声提醒道,“眼下已过亥时末,您该歇息了。”

“已经亥时末了?”

王克己抬头看了眼昏黄的灯盏,眉头微蹙,目光落回案桌上书了一半的令书,沉吟片刻,方才重新提笔。

“吴先生。”

他加重手中笔力,奋笔疾书,同时吩咐道,“江北河口匪患不绝,我接报说连泰州一带都有迹象,眼下狼饷征发在即,运河沿线绝不能出事。”

他迅速写毕,将令书封入信封,盖上总督衙署的红印,递向吴先生,凝声道:“这封调令烦请吴先生亲自送往泰州卫。着令其所部两个千户,沿运河南北两岸布防,随我沿途清剿,务必确保漕道安全!”

“泰州卫与江北河口最为接近,他们有多次剿匪经验,此事安排给他们,定然万无一失。”

吴先生接过信封,口中帮王克己复盘分析道。

“多次剿匪?万无一失?”

王克己冷笑摇头,却是不欲多在这话题上纠缠,只道,“我暂时不想动吴家那几个小子,不过料想他们也该知晓眼下大势,最好不要在这个关口找死。”

吴先生听到“吴家”二字眸光微沈,只躬身接过信封,领命劝道:“大人放心,属下稍后就动身,那……那吴家虽在泰州卫中有些影响,但必然不该在此大事上犯混。”

王克己点点头,见没遗漏什么事情了,便挥手朝堂前唤道:“孟皓。”

“大人,请吩咐。”

金属甲片摩擦的声音响起,孟皓换了身甲胄,按着腰刀垂首。

“你去点上一队人马,安排他们随行护送。”

他沉声下令,旋即转头道,“吴先生辛苦,烦

情这就动身罢。”

孟皓“诺”声领命,转身出了书房,吴先生也颔首,却是没有立刻离开。

“吴先生,还有何事要说?”

两人相处日久,王克己只瞧其举动便知他有话说。

吴先生转眼看了眼孟皓离去的方向,凑近了些,小声道:“大人让我留意的苏家一事,有了进展,那苏明哲,今早便被放出来了。”

“哦……竟有此事?”

见不是什么大事,王克己眸光微眯,端杯茶抿了一口,低声道,“放出来倒也好,刚好免了杨天行那小子乱来。”

吴先生听他此话,只呵呵一笑,并不接口。

王克己放下茶,瞧见孟皓还未归来,他也放缓心绪,随口闲谈般问道:“那郑益谦怎么肯放人的?苏定远可不是会破规矩的人啊……”

吴先生见他来了兴趣,便也笑着解释道:“苏定远自然是不肯的,他早都放出话了,说若真是苏明哲犯了错,该杀该刮悉听尊便。”

“我接到的是按察司衙门里传出的消息,好像是他家那个小女儿偷偷把东西交了出去,这才换了苏明哲出来,苏定远应该还不知道这事……”

“哈哈哈,这苏家女儿有些意思,倒是苏定远还是一如既往的犟,二儿子不要,大儿子也……”

王克己摇头失笑,话出一半忽止,旋即长声一叹,“唉,他当年要是不那么清高,没从衙门里退下来,这淮扬道也不会烂成如今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