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两朝繁花,皆作烟云
子夜,濯园西门。
月明星稀,清风习习。杨天行月下独行,临湖漫步,渐至虹影渡口。
驻足远眺,翠微水道蜿蜒曲折,勾连玉带河,北上出江都县界,终抵蜀冈东峰。
那里正是府城官署所在,两江总督衙署矗立山巅,望楼飞檐雕赤螭,森然欲噬月。
他神识悄然延伸,甫触山体便觉灵机滞涩,如陷泥淖。
“比之天宁寺万佛塔更高三分……”
杨天行轻笑这刻意营造的威严之余,亦不由感慨天地寂灭之兆,竟已侵染至此。
思索间他脚步轻点,却是身如飘絮踏水凌波,沿玉带河往北而去,竟似欲亲身夜探总督衙署,窥得其一二究竟。
…………
府城南,玉带河如刀剖开江都县界,复又分作东西二城。
南北干道承天街中段,小虹桥斜飞两岸,白石桥影倒映水中,若一弯残月悬于青天,伴满河星斗倒流。
啪嗒——
风声倏忽,水波骤兴。长靴踩碎星河,安德莉卡踏月而归,轻巧落上青石桥面。
她驻足桥边按剑西望,片刻后锁定一处高楼,其匾书“文昌阁”三字牌坊,正自反射出银月辉光。
“他怎会挑选此处……”
她眼眸微眯,片刻后无声一笑。
不再停留,月下有身形若夜莺盈盈,落上桥边飞檐翘角,横跃纵掠,快速朝那方向而去。
不多时,文昌阁西侧,扬州府衙署。
眼下月上中天,子正已过,可衙署石狮前,却有着玄甲带凤纹对剑的武人垂目立于风中,作静侯来客状。
踏踏踏踏——
脚步声轻,有夜风轻动。
那武人倏然睁目,双眸反射出月色却如电光,顷刻锁定文昌阁方向迎面而来的金发女子。
“异域人,你不该让公子久候。”他面色肃冷,显然对安德莉卡并无善意。
安德莉卡却不以为意,只驻足轻笑:“徐先生,还是快些带我去见你家公子为好。”
“哼。”那徐先生冷声一哼,挥袖朝府衙正门一引,“请罢,公子已在廨舍备好温酒。”
冷言带起玄甲大氅风声凌厉,他似在邀请,却只按刀肃立,并无接着引路的意思。
感受那人暗中蓬勃的真气,安德莉卡眼眸微眯,手掌下意识轻抚刺剑柄端红玉宝珠,却听那府衙大门倏而启开缝隙,有侍女掌灯而出。
“徐大人……”那侍女脚步轻快,小跑到徐先生身边,小声耳语道,“公子有言,让您莫要为难客人。”
说着,她快速偷瞥了一眼金发女子,心中惊讶这女子分明方至,公子怎在盏茶之前便有令传。
那徐先生却对此并无稀奇,只是心中犹有不满,只重重扬手下挥,便见黑影左右忽闪,旋即“吱吖”声响,衙署中门大开。
俄倾,廨舍后院。
院中清雅,唯桂树一株,伴花草二三。
树影下灯火昏黄,青石桌上酒盅半温,侍女左右掌灯,白衣公子正自月下夜读。
“百年扬州,两朝方兴,只可惜……”
崔玉言轻声一叹,将手中《江都县志》轻轻合上,起身迎向半月门外。
三个呼吸后,脚步声轻快接连,那徐先生在前,侍女掌灯在右,安德莉卡按剑而来。
“玉言见过老师。”崔玉言温声一笑,旋即转头肃声,“还要再劳烦徐叔一二。”
那徐先生会意,挥手间左右侍女躬身一礼退下,换他亲自侍立在旁。
安德莉卡静立无言,按剑的手始终不曾放下。
小别再会,眼前公子分明在笑,话语更是一如既往地恭敬,可她竟莫名泛起冷意一瞬。
“老师,”崔玉言适时伸臂,往后一引请道,“还望不弃,陪玉言小酌一二。”
“你道法又有精进?”安德莉卡眯眼,迈步间顺口品评,“倒是不差。”
“老师谬赞,”崔玉言无声一笑,回身到石桌前挥袍落座,口中赞叹,“还要多谢老师慷慨,贵国师几卷手记着实令玉言受益匪浅。”
安德莉卡唇角轻勾,也不接他这虚情假意,开门见山道:“女王示下神谕,我不日即将归返。”
崔玉言斟酒的动作一顿,蹙眉凝思。
“何以至此?”他继续倾酒,似无意问道,“可是此前北上诸事不顺?”
安德莉卡平静接过他递来的酒盏,还是一口便干。
“不错……”她面色忽起三分薄潮,喘息中轻赞,“比之凤阳那酒,更显温凉。”
“这是家叔自酿的琼花露,该有二十年了。”崔玉言见她不答,也不追问,只笑着再斟一杯笑道,“老师若喜欢,可带上几壶路上解馋。”
安德莉卡眸露异光,这次却没有再接他递来的酒盏。
“你就不问我离开后,扬州之事何如?”她微微俯身,似想看透自己这名义上半个弟子。
“哼!”一旁忽有冷哼,却是那徐先生抱拳,“公子,此时怎能放她归去?!”
说着他按剑踏步,眸光冷厉请命:
“还请公子下令,元凤必一力擒之。”
夜风忽止,那漆红的凤纹对剑隐现铮鸣,玄甲大氅无风自扬,隐隐封堵八方去路。
“哼,徐先生好大气魄。”安德莉卡眸光泛冷,同样按剑而起,眼角月泪隐现辉光,空气泛起涟漪。
“邪魔外道。”徐元凤拧眉冷哼,凤纹鞘轻震,便欲出手擒拿这异域妖女。
啪!
“都住手。”酒盏落于桌面,崔玉言拂袖而起,蹙眉拱手,“老师少安毋躁。”
他话出安慰,回眸语声却渐森冷:“徐叔可还记得凤阳祖祠前立下之言?”
他看向徐元凤,却是不等他开口,无奈挥手:“罢了,你且先退下罢。”
徐元凤按剑的手暴起青筋,竭力按捺心中杀意半晌,终究重重一抱拳,拂袖而去。
“哼嗯……”安德莉卡轻声一笑,对崔玉言揶揄,“这位徐先生倒是好大的脾性。”
“徐叔跟了我爷爷一辈子,有些脾性在所难免。”
崔玉言似未听出她话中有话,见酒已凉,便自顾重新温上半盏。
安德莉卡重新落座,视线随他摆弄酒盏的动作扫视,瞥见那本《江都县志》,忽而眉梢轻扬,将之轻轻拿过,随意翻阅。
“老师也读我大乾地方志?”
崔玉言意有所指,似随口感叹,“可惜这两朝繁华之地,转眼便要散作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