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没齿痕

69. 怪诞

    天方破晓,宁佳与被屏风外白歌叫魂似的死动静闹得头疼。她好容易睡个安稳觉,却不得不起早,迎接四处充溢诡异的一天。


    何谓诡异?


    便是师父不贪眠,白歌不用饭,小鬼不食糖。


    一切都太过荒谬,若不是仍能在院内看到太阳照常东升,宁佳与几欲以为整个慈幼庄都中了迷毒。


    李施今晨出奇奕奕,非但不贪眠,甚至昨夜还斥宁佳与魇坏了脑子,现下竟替宁佳与拾掇起南行的包袱来。


    宁佳与看了眼外头捧着糖拥堵庭院的小鬼,终于忍不住问:“师父,你们这是怎么了?”


    李施翘腿斜倚长榻,唇角稍扬,手上谨慎摆列包袱里好些奇形怪状的物件,说话不慌不忙:“什么怎么了?”


    “您为何如此高兴?白歌为何一大早不用饭就跑了?还有他们,”宁佳与隔空指了指毛孩子的脸蛋,“又是为何对我这般殷勤?”


    “你不是要出远门吗,且这一去归期不定,师父——”李施一下勒紧包袱的豁口,“为你高兴。”


    宁佳与茫然不已,不明白“出远门”和“归期不定”有哪点值得师父高兴,两者合在一起怎么看都沾着些离别的伤感之意,乃至她无心推算——下次再见师父会是何年何月。


    她走近榻前,双唇微张,还想分辩什么。可此番是她决意要走,如今师父遂了她的愿,她反而不安。


    “师父......”宁佳与措辞半晌,迟疑道:“不要徒儿了?”


    李施闻言啼笑皆非:“说的什么话?”


    她不必走动,放声一喝便把外院苦等的小鬼悉数赶回了学堂,继而将宁佳与领至铜镜前。


    “你这头发——”李施边净手边看镜中的宁佳与,满脸嫌弃,“是打理过的成果?比你及芨以前的水准还荒谬。”


    学成出山后,宁佳与从慈幼庄搬到听雪阁,再没法如先前那样依赖师父为自己装束。幸而她出门在外端的是放浪形骸,发带一卷,黄土一抹,形象随缘。近来有柳如殷手把手指引,宁佳与勉强可以将那堆浓密又凌乱的玩意收拢齐整。


    她不禁恍然,如今自己的手也能打扮出如此模样了,即似昔年太师府上,江漓为她整衣妆饰。


    娇逸而明朗,清扬而韶秀。


    但只身对镜时,宁佳与舞着满头青丝,依旧难免这里漏下几根毛、那里鼓起两个包。她越弄越烦躁,臂腕酸痛堪比接连运功练气整整三个时辰的状态,便破罐子破摔了。


    宁佳与和铜镜中坠环簪花的李施两两相视,并未答话。


    “雨儿,你长大了,往后哪怕是一个人,亦不可轻慢自己。我给你备了份小嫁妆——欸呀,不过是些金银首饰,都塞包袱里了。若是不想嫁人,就拿去买糕点。”


    李施缓慢梳顺宁佳与的墨发。


    “师父先前说的话,你还得往心里去——”


    “师父。”宁佳与打断了李施的絮语,涩声道,“您也......不要徒儿了?”


    陌生的声音和熟悉的字句独独环绕着宁佳与。


    “......而舒颜,改名换姓,后半生就当没我这个母亲!”


    宁佳与早已记不起江漓的音容笑貌,唯有临别那一席有如剜心的言辞将回忆划出了痕,经年未消。


    她想过彻底离开步溪,却没想过彻底离开师父。


    待一切尘埃落定,她定是要回过头陪师父颐养天年的。曾经毅然辞别的母亲生死未卜,若师父也与她永别,她近乎看不清这趟远航归来的港湾会在何方了。


    “雨儿,你在听雪阁这些年,选过不计其数的外务,每回目的地皆是外州。师父知道,暗阁和山庄是你万不得已的歇脚处,总有一天,你要去往心之所向的逍遥天地。”


    李施散开绯色布带,一圈圈高束宁佳与齐腰的长发。


    “眼瞧这一天就快到了,师父当然为你高兴。”


    宁佳与逐渐意识到,自己压在心底的期盼在师父眼前竟表露得如此清晰。


    她怔怔看着那段绯带脱离李施的掌心,于发间绽开三瓣空心红叶,化作酢浆草结。


    往年宁佳与外出办差前,李施都爱为她梳洗打扮。奈何稍显繁复的装束宁佳与拆也不会拆、整又不会整,因此李施多半会系上便宜还原的十字结。


    李施则喜好严妆,自个儿的编发通常与诸般千汇万状的酢浆草结分不开。


    今日一改故辙,李施束着简易雅致的垂鬓分肖髻,却为宁佳与系上格外精巧的酢浆草结。


    此式又名幸运结,寓意福与天齐、逢凶化吉。


    “更何况,雨儿本就不是属于师父的东西,何谈我不要你了?”李施满意地放下银梳,拾起一盒胭脂,“师父不是那种绝情的人。”


    宁佳与听出师父话里有话,连忙截断这茬。


    “那师父教教我。”她指向脑后的酢浆草结,“这个怎么系呢?”


    “我系得马虎,元家人手巧。你改日仔细‘请教’嘉宁那小子,他若不会,”李施着手为宁佳与染唇,看似不以为意,“就叫他别成日打着元氏的名号出去招摇。”


    宁佳与忽然笑弯了眼,故作稀奇:“徒儿竟不知,手巧也能遗传?”


    李施斜了一眼那鲜亮的幸运结,理直气壮道:“怎么不行?不行就是他自己不争气,白瞎了......”


    “白瞎了什么?”宁佳与没听清李施最后那几声嘟囔。


    “没什么。”


    宁佳与实在按捺不下昨夜未消的好奇心,便问:“师父,您与太后娘娘交情如何?”


    “太什么后!”李施冷不丁拔高了嗓门,复又收声道:“不好。一点不好。”


    “如何不好?”宁佳与道。


    李施背过身利落地收起唇脂,神色不明。


    “雨儿,你今日话很多。”


    师父这么一说,她心中更笃定师父与太后娘娘从前的交情必然很好。宁佳与对镜抿了抿唇脂,打哈哈道:“那白歌做什么去了,师父总可以告诉我罢?”


    “小白没与我交代。不过,”李施走向床榻,取来宁佳与的包袱,“他若是有事,自会去寻你。你该下山便下山,不必在意。”


    宁佳与笑呵呵接过包袱往后背,竟好悬没给这袋子叮当作响的物什坠得倒仰。


    她弓腰拽住包袱,惊魂未定道:“师父,您莫不是把那些宝贝的瓶瓶罐罐也给我带上了?我可不会养虫啊!”


    “嘁,它们比人好养多了。只要有吃的,埋土里都能活。再者说,你想要,”李施走向罩中活蹦乱跳的爬虫,“我还不乐意给呢。”


    “那......”宁佳与挂稳包袱,半信半疑道,“徒儿这就走了?”


    “雨儿,我知你执念深重,却不想劝你放下。以后,你就不再受暗阁所困了。此去山高水远,师父只祝你,”李施看向宁佳与,“无往不胜。”


    “徒儿,叩谢师父多年养育之恩。”宁佳与双膝贴地,肃然跪拜,“也祝您天保九如,万事顺遂。”


    末了,她扶扇起身,崭新的长靴已踏往檐下满园的斑驳,又不舍地撤回。


    宁佳与侧首凝望窗棂旁的婉娈,不由感叹:“师父好像真的不会变老啊,徒儿还以为,那都是步溪传说。您定要等我告捷归来,为您尽孝。”


    “噫——”李施颤了颤肩,“在外头别给我写信,那玩意酸死了。”


    宁佳与暗自回顾从前给师父写过的信,分明张弛有度,用语得当,哪里酸了?她努力点头,但说:“偏要写!”


    晨光沿窗而落,辉映奇花入鬓,承载无限芬芳与柔丽。李施悠悠抚摸垂肩的发髻,无声笑骂。


    宁佳与跨过缠绵的依恋,伴着庄子声声稚嫩且井然的“之乎者也”,走向大门。她顺手牵了马,堪堪坐定,被腿边五光十色的晕影闪得目眩,遂倾身扯开马肚旁的布袋朝里探。


    竟是两大兜子裹着各式各样桑皮纸的软糖?


    宁佳与伸手捞出几粒,托来细瞧。


    有印鉴当头的“白记糕点”、色香俱全的橙黄精装,亦有少许朴素不华的无字封。一看便知,是小鬼们东拼西凑要献的宝。


    宁佳与剥开无字封,滚上层层甜霜的软糖躺卧其中,日头照得它几欲扶额,貌似下一刻便要融于掌间。


    她赶紧把糖塞进嘴里,绵密混着黏稠在舌齿间化开。


    时隔多年,这般不留余地的蜜意于她太过甜腻。然思及那群小鬼捧着软糖不肯吃又止不住地流口水,她打马下山,扑面的风都掺着萦回不息的醇美。


    任那滋味如何,宁佳与不愿吐掉。


    步溪城内繁闹依旧,好像并未经历过喧动万民的“农夫斗杀”,同未接待过远道而来的嘉宁少君。除去宫门外进奉的贡品日益增多,诸事如常。


    宁佳与头顶骄阳,通街穿道。汗出浃背前,她终于赶到那座观之愈发似曾相识的高门大宅。


    管家快步迎来,她递上缰绳,随即瞥见院前晃着位踌躇不前的束衣者。


    未待宁佳与静下心好好打量那古怪的背影,对方回了身,与她目光相撞。


    “以......”宁佳与不可置信,“以宁兄?!”


    以宁身形一僵,十分别扭地点头致意,算是应了宁佳与的招呼,却浑无挪脚的意思,兀自大剌剌杵在外院中央。


    宁佳与谨慎环顾四周,走向以宁。


    “你这是在做什么?”


    “与姑娘回来了,你今日......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以宁挤出干笑,直至宁佳与额角落下一滴汗珠,他方才想起有话要说:“哦,对。是公子命我留在府中,等姑娘回来。”


    “哈,哈。辛苦你了。”


    宁佳与无奈拭汗,心想以宁还真是把宁展交代的事情完成得分毫不差。


    “那展凌君人呢?”


    以宁不自然地抓头发,道:“公子说——”


    “哎、哎、哎呀呀——上邪啊——”


    二人耳边忽然乍起嘹亮的呼号,硬是把以宁未完的话音盖了过去。


    宁佳与循声抬头,见游廊上跳起一身行色匆匆的明黄,那人手中的书卷随着步履开合,恰好将他悬念全无的面容挡住。


    景以承火速近前,二话不说便拿书卷遮住了以宁的嘴,朝宁佳与大笑:“哎呀小与姑娘,你回来啦!你今日——妆扮尤为新颖,真是清丽脱俗,堪比海棠初妍!还有,柳姑娘可惦念你了,此刻正在偏房,你快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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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佳与勉强扛下这一串夹七杂八的障眼法,面前两位都古怪得她不知从何问起。


    言行干脆利落的木头扭扭捏捏,笔墨不离身的牛角书生手执印本。关键是,这本上词句翻来覆去尽有两个宁佳与极其熟稔的姓名,更不乏零星不堪直视的内容混入其间。


    宁佳与顺手一指景以承横在她和以宁中间的书卷,道:“这是何物?”


    景以承心下骤惊,忙将书卷藏至身后,脸上心虚难以隐藏。


    “没!没什么呀,一些——”


    “景二殿下。”以宁仿若魂魄归位般,赫然正色,“您怎么还在看这种荼毒身心的闲文野书,您——”


    “好好好,我明白。”


    景以承笑着推走以宁,二人拖拖拉拉离开了宁佳与的视线。


    “咱俩那边儿说话!走走走......”


    宁佳与满腹狐疑地穿过长廊,东瞧西望,宁展果真不在,不止如此,偏房也没有景以承所谓的柳姑娘。虽然不消多时,柳如殷便拉着拖地的麻袋自偏房门前经过。


    柳如殷随意抬袖抹汗,又全神贯注思忖着,若非宁佳与开口,她压根未留意屋内坐了个红衣烈烈的大活人。


    “柳姐姐?”宁佳与几步上前,欲给略显吃力的柳如殷搭把手。


    谁知向来亲和的柳如殷陡然高喊:“不必!”


    她如临大敌般收紧敞口麻袋,后手脚并用,抱起麻袋就跑,却不忘频频回头探问:“小与姑娘,除了辣子,你还有什么偏好的口味吗?”


    柳如殷身形已远,但麻袋余留的辛辣尚未消散,宁佳与不自觉揉了揉鼻子,无奈应声:“什么都好,柳姐姐,你别忙了——”


    柳如殷得到回复,只挑了想听的部分入耳,紧着艰难越过胸前麻袋朝宁佳与点头,远去的步伐坚定不改。


    诡异。


    莫非迷毒由慈幼庄跟她到了此地?又或是整座步溪城皆已陷于怪诞不经的异状?


    宁佳与摸索袖袋,下意识想掏几粒含桃定定神,完全忘了昨日她自说自话罚跪时,仅剩的两粒含桃便趁着师父喂虫进了她的肚子。


    现下她指尖所触之物,唯有一纸层层对折、尚未拆封的密报。


    那是卫子昀在地牢里交与宁展的物件。


    宁佳与将纸张攥入手心,如梦初醒。


    卫子昀分明供认不讳,加之入狱足足十日,可说呼吸吐纳都被步溪大理寺掌控着,步千弈起初仍有心拦挡宁展与卫子昀见面。大理寺声称不动私刑,而卫子昀面目全非,显然没少受折磨。


    想来,大理寺——抑或说是步千弈,犹未通过卫子昀得到某样东西。


    彼时,卫子昀至多从数位铤而走险的青竹隐士那儿听闻宁展已至步溪,远不知何时才能与宁展碰头,但还是选择在狱中苦熬,而非断然求死。


    直到他亲手将密报交与宁展。


    宁佳与拿不准此物是否为步千弈所求,却相信这就是卫子昀誓死要守住的心血。


    可在她看来,宁展那阵子没道理盲目轻信于她。即使她未必能解青竹阁行文,宁展所为亦非绝对保险,是以抛出密报大抵意在试探她的立场。


    无论是那毫无预兆的试探,还是后来直截了当的追询,宁佳与皆未给过宁展一个明确的回答。时至今日,密报仍在宁佳与手中。


    至此,宁佳与依稀可以猜到和她有约在先的宁展缘何不见人影,以及府中破绽百出的其余人又是怎么一回事了。


    兴许人家早已结成异体同心的好搭档,在没有她的日子里,和乐融融盘算着南行事宜。如今,只是没想好如何向被踢出局的她摊开说罢了。


    -


    过后两日,宁佳与皆是一觉睡到晌午,其余人的反应与她意料相差无几。


    一贯直来直去的以宁不停在宁佳与面前打磕巴。


    景以承则是不管行、坐、立、饭,时刻捧着几卷反复出现“雨掌柜”和“步大人”“雨讼师”和“步将军”“雨仵作”和“步丹青”的奇书。


    柳如殷照样痴迷东厨的烟熏火燎,且是睡得多晚,便起得多早。


    宁展,不见人影。


    几人无不古怪,却是不约而同把绳往一处拧——想方设法地躲她。


    自小当惯了香饽饽的宁佳与头回碰上这场面,凭她使劲浑身解数,全府乐意同她多说两句话的只有管家,从前跟在她身后甩都甩不掉的白歌也没了音讯。


    宁佳与躺在床上摇扇子,闷闷推测:他们难道是挑不出该派谁来说话,索性要把她耗走?果真如此,何不瞒着她直接南下呢......


    她怀揣希望挥别过去,孰料一路相辅而行的伙伴竟无一愿意接纳她。


    因她曾隶属听雪阁?因她始终披着步溪人的外衣?


    但师父宁肯自断狐尾为她掩饰这个假身份,她岂能轻易将自己原非兽族的事和盘托出呢......


    局面俨然走向她无法预见的地步,她简直不敢想象身份暴露后被众人讨伐的景况何其惨烈。于是宁佳与心一横,包袱甩上后背,直奔大门。


    她决定,自己南下,说走就走!


    不就是些许孤独、些许冷清、些许落魄吗?那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