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曾立苍生志,今朝道魂消

    一刻钟前,徐瑾趁人不注意,自己搬来梯子,攀上了屋檐。


    春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难怪说登高望远呢,站在高处,月色都更加明朗了。


    她低头瞥见紧张兮兮的小厮们,自嘲一笑。


    他们怕她摔死了。可她自己都不怕,他们又有什么好怕的?


    若是真的摔下去,能体会到阿离当时的万分之一痛么?那天……她该有多疼啊……


    那些人根本就不值得……根本不值得她做这些。


    宋姐姐不在了。云鹤不在了。裴将军不在了。阿离也不在了。


    这天地苍茫无穷无尽,如今,只剩她一人了。


    会不会死了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啊?阿离回去了吗?如果她摔下去,江淮之能看出来这是意外而不是自杀吗?


    这个高度,好像摔不死啊……


    一片薄云悠悠晃过来,滤过了月光,徐瑾蹙着眉,抬头看去,似在怪这云不懂事,挡住了太阴星君的光辉。


    或许是夜色忽暗的原因,徐瑾一步没踩稳,竟真跌下了房顶。


    不过她没能如愿摔在草地上,而是落入了某人的怀里,情急之下,双手生出了求生的意志,环上了那人的脖颈。


    她睁开眼,见到了多日未见的江淮之。


    她双眼迷离,不等他开口训斥,便陡然委屈起来,喃喃道:“江淮之,我不要做你的金丝雀。”


    ……


    皇甫绝凌醒来的第三日,丁神医抵达了淮安,此时人马业已集结完毕,众人穿上甲胄,在衍王之流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一举攻破了淮安城。


    宫门前,皇甫绝凌朝季玄明行了一礼,道:“多谢季大侠,我知您是天楚人,身份特殊,不便参与云启之事,剩下的路,就让我自己走吧。”


    夷山老者已死,他便是下一任守山人了。


    季玄明回礼,道:“不必谢,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想起托付之人,又不免伤怀,垂下了眼帘。


    皇甫绝凌亦颔首垂眸,心却道:“未见尸骨,她便还有生的可能。”


    等解决完这边的事,他就去洛州寻她。


    他睁开眼,带兵杀进了皇宫。


    宣贵妃和衍王站在资政殿外,居高临下地看着满身凶煞之气的皇甫绝凌,竟不自觉发起了抖。


    皇甫绝凌每向前一步,殿外执刃的禁军便后退一步,衍王怕极,心知自己打不过他,怒起诘问道:“皇甫绝凌!父皇还没死呢,你这是要造反吗?!”


    皇甫绝凌嗤笑一声,蔑视道:“三皇兄这说的是什么话?父皇昏迷数日,本王不来,宣贵妃还能让他活多久?你又能让父皇活多久?”


    宣贵妃闻言神情一变,喝道:“凌王,你休要胡言乱语!来人,给本宫拿下他!”


    禁军再不敢后退,都握紧了刃柄,预备殊死一搏。


    皇甫绝凌挥动长枪,阔步向前,冷肃道:“拦本王者,杀!”


    一柱香的时间,衍王与宣贵妃已被拿下,皇甫绝凌带丁香进殿,救治云启皇帝。


    下毒之人似乎并不想害人性命,服过解药之后不到一日,云启皇帝便醒了过来。


    得知衍王一派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皇帝大怒,拖着病体上了朝,下令将宣贵妃贬为庶民,赐毒酒,查抄宣丞相府,衍王与寿康公主亦被逐出京城,永不得回淮安。


    皇帝龙体未愈,又气急攻心,险些再次晕厥过去。


    又过几日,南卫边境传来急报,南卫派兵急攻,兆丰郡快要失守了。淮安事已了,皇甫绝凌便来请命出征。


    云启皇帝倚靠在软榻上,紧蹙眉心,一手撑着额头,拇指按压着太阳穴,见到来人,神情才稍稍舒展。


    “凌儿,你来了。”


    毒药虽不致命,却也着实伤了他的身子,他说话时的声音已不如从前那般苍劲有力。


    皇甫绝凌拱手行礼,说明来意。


    皇帝却道:“此事,朕另有安排,今日且说说别的事。”


    “凌儿,你如今也大了,”他摆出父亲的姿态,“素闻孙侍郎的千金温婉贤淑,样貌端正,又正好与你年龄相仿,改日你去见一见,若是满意,朕便替你二人赐婚。”


    皇甫绝凌隐有些不悦,面无表情道:“不劳父皇费心,儿臣已有心悦之人。”


    “你放肆!你是朕的儿子,怎能!怎能……”皇帝想起先前的流言,气得一掌拍在了食案上。


    皇甫绝凌略一欠身,劝道:“望父皇保重龙体。”


    云启皇帝了解这个儿子的脾性,观他模样,摇了摇头,重重叹了口气:“你怎就不明白朕的苦心?待你成了婚,朕便会封你为太子。”


    皇甫绝凌心中冷笑一声,面上仍是毕恭毕敬:“还请父皇另择他人,儿臣恐不堪此任。”


    他本要说得更决绝些,但细细思量,终究还是忍下了。


    他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不动,皇帝也不动,混浊的双眼紧盯着他,却又看不透他。


    许久,皇帝才道:“你明知朕最满意你,你就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气朕?”他颤着手,狠狠叹了口气,“你还在怪朕,是不是?”


    皇甫绝凌立在一侧,不答。


    皇帝又道:“你同你母妃一样,怪朕无能,怪朕没能将害你外祖家的凶手绳之以法,是不是?”


    皇甫绝凌不答。


    皇帝再叹一声:“你不知朕的无奈……罢了罢了,”他摆摆手,“你去吧。”


    云启局势已渐稳,皇甫绝凌再次踏上南下之路。


    南平王在季玄明的保护之下仍惨死狱中,衍王等人又以此事构陷于他,若说其中没有江淮之的手笔,他是不信的。


    江淮之啊江淮之,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啊。


    ……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几缕阳光穿过窗棂,在凹凸不平的黄泥地面徘徊,悄悄靠近床榻。


    床上躺了一人,身上缠着竹片与绷带,在日光的触碰下眼睫轻颤。


    上官伊离眉心微蹙,偏了偏头,躲开刺眼的光线,她缓缓睁开双眸,怔怔地看着破旧的木床顶。


    这是一间土胚房,简陋得不像有人居住,床柱一长一短,歪斜着,还有囊虫蛀过的痕迹,顶上结了一张蜘蛛网,一只白额高脚蛛正在慢慢靠近它的食物。


    她是死了,还是又穿到了另一个世界?


    蓦然,眼前忽暗,她扭回头来,却见一条半人粗的黑色蟒蛇行至床前,正朝她吐着蛇信子。


    动不了。


    无论是身体原因还是心理原因,她都动不了,像是被钉在了床板上,身上汗毛直立。


    “别怕,它不轻易伤人,”一道声音传来,略有些耳熟,“说起来,还是它救了你呢。”


    待人走近,上官伊离才看清了她的样貌,原来是在栖仙镇卖她面具的那位老妪。


    老妪轻轻抚摸着蛇的头部,好似在同一个半大孩子说话:“你出去玩吧,别吓着她。”


    那蟒蛇听了这话,吐出信子卷了蜘蛛及它的猎物,果真游出门去。


    老妪坐在床沿,替她拭去额上的汗,笑道:“你身上多处骨折,躺了近半月,我还以为,你要醒不过来了。”


    上官伊离看着她,想要开口询问,却因太久不曾说话而发不出声音。


    老妪似乎能看懂人心中所想,她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递到她眼前,说道:“在救你的那座山下,有一处村落,这是在那儿找到的,我想,你应当认识。”


    上官伊离瞪大眼睛,紧紧盯着那物。


    那是莫氏玉佩,是她送给徐瑾的那块。玉佩上有一道划痕,是她小时候玩闹时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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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磕在她小叔的剑上造成的,她怎会不认识?


    老妪声音缓慢,接着道:“听闻那日有一姑娘闯入村子,被村民关了起来,后不知谁家起了火,连带着整座村子都烧光了,这便是在废墟之下找到的。”她摇了摇头,神色哀伤,“唉,可怜的孩子。”


    上官伊离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期许这只是一个谎言。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她一遍一遍确认那玉佩上的痕迹,老妪却将玉佩收起,放在了床头,她想伸手去勾,却动弹不得,除了脖子,她全身上下都被套上了竹片。


    怎么会呢?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她那可笑的抱负,就这么害死了徐瑾……


    七岁那年,她与上官伊泽一同拜师之时,老师问及他们的志向,上官伊泽说:“我为太子,当倾心为生民,使贤者居其位,能者壮其志,老幼皆有所养,孤疾皆有所依。”


    老师点了三下头,转过来问她道:“你呢?”


    她说:“愿尽平生之力,使山河无恙,四海安宁,百姓和乐。”


    老师又点头三下,当即便向皇帝皇后回禀,愿为殿下师。


    再后来,她在另一个时空认识了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自此,这便成了她的毕生追求。


    回来半年有余,她不曾归家,只因她已做好为苍生赴死的准备。


    可如今,她想守护的苍生,却害了她要护住的人。


    她宁愿死的是她,而不是徐瑾。


    她冒过的险,受过的伤,付出的心血,还有不眠不休的日日夜夜,似乎都成了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


    在她内心深处,那份珍之重之的东西,轰然间分崩离析,陷入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老妪伸出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又像方才抚摸蟒蛇那般摸了摸她的头,含笑道:“你和上官校尉真像。”


    上官伊离微怔。


    老妪又露出一丝懊恼的神情,摇头笑道:“瞧我这记性,又忘了,他后来可是做了皇帝的。”


    ……


    徐瑾醉酒跌下房顶之后,江淮之便解了她的禁足令,只是出门时须有人跟着。


    这日,秋雁扫完满院落花,便拿起了绣棚,坐在门前绣起了花,徐瑾见状,也坐了过来,靠在门侧,夸赞道:“你绣的是这棵桃花树吗?真好看。”


    她指了指院中的桃树。


    相处多日,秋雁已知这位小姐是个好脾气的,当下也不多礼,只笑道:“多谢小姐夸奖,小姐若是不嫌弃,奴婢可以绣个荷包送您。”


    徐瑾也笑道:“你绣工这么好,是跟人学过吗?”


    秋雁点点头:“奴婢的母亲曾是大户人家的绣娘。”


    “那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徐瑾不解。


    “有回那户人家失了窃,丢了串顶重要的珠子,主家疑心是母亲偷的,要打死她,”秋雁低头捻针,边绣边道,“是主君救下了她,之后我们便跟着主君啦。”


    徐瑾愣了片刻,神思飞远,莫名想起了云鹤,脸上笑意渐渐淡去,旋即不再攀谈,直入主题道:“我不要荷包,但是想请你帮忙绣个别的东西。”


    秋雁又抬头道:“小姐客气了,直管吩咐便是。”


    徐瑾道:“我想请你帮我绣一个娃娃。”


    她想要一个阿离的棉花娃娃。


    “可是,”秋雁露出难色,“奴婢不会啊。”


    “没关系,我可以画出图纸,你照着绣就行。”徐瑾笑笑,拉她进屋。


    看过图纸,再听她讲解一番,秋雁觉得可以一试,于是徐瑾便说要出去采购布料和绣线。


    二人收拾妥当,正要出门时,却见一人风尘仆仆地来到府中,徐瑾定睛一看,发现竟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