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第 60 章

    盗玉窃钩,恶紫夺朱。


    原来谢琦才是夺取佛子气运之人。


    魔界冰炎鉴中,他看到了此生最大的恐惧,回到梵天寺后,遽然中止与度玄都的交易。


    他让她走,不想被在危楼上破境的空闻听见。


    空闻何等睿智,三言两语间就窥见了全貌。


    “怪我,都怪我。”空闻大师破境失败,又经此一事,透出油尽灯枯之感,“我当时恨他入了歧途,话说重了,亲手将那孩子推向了魔界,一切罪孽皆因贫僧而起。”


    谢琦听了空闻那句话,如当头棒喝,最后一点奢望全然破碎。


    这日夜晚,年轻的僧人退下袈裟,坦胸漏乳,一如与度玄都初见时这女子的放浪。


    他步出禁室,迎面的小沙弥吓得摔倒在地,连滚带爬尖叫跑开。


    谢琦入了魔。


    头生独角,眼神邪肆轻浮,衣不蔽体。


    他在梵天寺内长大,深得空闻宠幸,对寺内各处要地了如指掌,轻而易举盗得舍利子。


    入魔的谢琦在寺中遇到了度玄都。


    度玄都早就被空闻放走,谢琦不知道她为何还迁延不去,只是正好合他心意。


    他取出舍利子,双手捧至度玄都跟前:“投名状,如何?”


    “你要入我魔界?”


    “不。”谢琦勾起嘴角,“我要入合欢宗。”


    他靠近她,声音魅惑:“侍奉圣女。”


    度玄都不置可否:“我早被废了,如今不过孤魂野鬼。”


    谢琦身形颀长,垂首看度玄都,却像是在仰望:“你就是我心中的圣女。”


    度玄都笑了,如三春花树,粲然生辉,她目光掠过谢琦俊美的脸庞,移向他身后:“你都听见了。”


    空闻自暗处走出,一步步上前,谢琦始终背对他,只微微侧过头。


    空闻说:“徒儿,回头是岸。”


    谢琦笑了:“我一开始就没有岸,师父,你骗了我一辈子。”


    度玄都道:“他没有骗你,天机与因果,不是人人都能窥得。”


    谢琦目光柔和看向度玄都:“我什么都没了,我把心捧给你,度玄都,你收下我,好不好。”


    谢琦看着度玄都,而她却一直望向他身后的空闻。


    空闻神色颓败,眼里满是惭愧痛苦,最后一次劝谢琦:“徒儿,放下舍利子。”


    谢琦自始至终没有回头,他向度玄都奉上舍利子:“你要吗?”


    *


    夜风掠过头顶,菩提树叶漱漱出声。


    尧宁捕捉到某种乖离:“若是佛子……谢琦畏惧的是度玄都将会取代他,魔界归来后,为何不直接杀了她?”


    空闻大师道:“便是杀了度玄都,命盘早已写下,天机无法更改。”


    可为何呢?


    他甘心么?


    危楼之上,谢琦对度玄都说,你可以走了,我不需要你了。


    明珠化作鱼目,他风光半生,原来是一个合欢妖女的赝品。


    初见时,他澹然出尘,不可亵渎,而她放荡大胆,他视她如妓子。


    陡然间天旋地转,云泥互换,她成了蒙尘的珍宝,而他才是窃取佛子命运的小偷。


    谢琦会怎么想?


    他畏惧的,果真只是交错的命运吗?


    月光从枝叶缝隙漏下,尧宁抬头,看见菩提树巨大的树冠,历经岁月烟尘,无声拓下树荫。


    尧宁突然想到,谢琦出家前,来自朱门绣户,自小体弱多病。


    体弱多病。


    豪贵父母同意幼子出家。


    尧宁脑海中浮现谢琦模样,高大健壮,身量颀长,是一个强健男子。


    若他非佛子,体弱多病的谢琦如今是何模样?钟鸣鼎食之家能轻易同意儿子出家吗?


    仿若迷雾驱散,尧宁心中浮起一个大胆的猜想:“也许他真正畏惧的是,命格归位后,将迎来他真正的命运。”


    体弱多病,天不假年。


    若面临的是死亡,功名利禄又算得什么?


    谢琦要侍奉的不是圣女,而是自己的寿数。


    他要堕入魔道,以舍利子相诱,让度玄都与他一同沉沦,永远做合欢宗的妖女,而非人界的佛子。


    命运牵扯缠绕,佛子不得正位,谢琦便一日占据度玄都的命运。


    “大师。”尧宁道望向危楼高塔的风铎,“我想我能寻到谢琦。”


    *


    寺内灯火渐次零落,人声褪去,危楼内响起了脚步声。


    尧宁手持烛台,沿着阶梯盘旋而上,直至最顶层。


    她对空闻说,能寻到谢琦,却是将梵天寺上下都走了一遍,直到最后踏上了危楼。


    最后一节阶梯隐没,烛火照亮楼阁,从大开的窗口可以望见寺内的重叠掩映的大殿与藏经阁。


    尧宁目光逡巡一圈。


    无人。


    谢琦不在此处。


    尧宁将烛台放于避风处,而后缓步绕着顶层楼阁行走。


    轻纱在风中飘动,掩着侧边一间小小的静室,想必当日空闻大师就是在静室内破境,无意中听见了谢琦与度玄都之事。


    尧宁想到方才空闻大师的一身病气。


    那不单单只是□□的病弱,更像是心气也灭了。


    培养半生的徒儿并非真正的佛子,但谢琦其实资质不差,且当时谢琦还未判出师门,一切尚能补救。


    度玄都是魔界合欢宗之人,也是真正的佛子,她有合欢宗的习气,假装佛子时却也能窥得本性中有纯稚之处。


    二人骗了空闻,所以他被气病了。


    不,不会这么简单。


    尧宁有种直觉,空闻大师隐瞒了一部分细节,那夜危楼之上,他看到的东西是灭顶之灾,是当头重击。


    空闻大师爱护谢琦,如师如父,谢琦即便没有佛子的天资,本身资质却也是极为出众的,且佛心坚定,即便是面对妖艳惑人的合欢圣女,亦能八风不动。


    “所以谢琦,你做了什么,将你师父气得病倒?”


    尧宁在一片寂静中出声,似是自言自语。


    无人回答,唯有长风呼号掠过大地。


    “你明知他是在利用你,却并未拒绝,度玄都——”尧宁话头一转,“你需要舍利子,是为了讨好度无主么?”


    仍旧寂静,尧宁却感觉到拂面的风微微不稳。


    她挪动脚步,突然从脚底向上,一袭白衣飞快变红,片刻后换了一身装束。


    红衣金饰,是她少时常作的打扮。


    当日去往魔界的仙舟之上,尧宁曾遇一红衣女子,自称本座,会一招“遂尽平生愿”。


    想来那就是度玄都。


    度玄都见尧宁时,曾说过,他画像之上的人竟是你。


    尧宁一身红衣若艳鬼,在危楼之上缓缓走动,四下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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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有人能窥见全貌,便能看见一幕奇景。


    尧宁行走间,对面一男一女亦在一步步后退,轻烟一样的薄雾笼罩此间,像是一个迷离的梦境,尧宁并未入梦,却仿佛看不见度玄都、谢琦,兀自四处寻找。


    这像是一个清浅的梦境,不足以幻化出尧宁心中的欲念拉她入梦境,却又一定程度上蒙住了她的神识,让她不能发现近在眼前的二人。


    只是当尧宁白衣变红,发髻上簪了金饰,原本游刃有余的度玄都呼吸猛地不稳,眼中现出戾气与恨意。


    谢琦按住度玄都的手,侧身挡在了她身前。


    尧宁继续在“空荡”的顶楼缓缓移动。


    她感受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


    仙舟之上,她被度玄都拉入梦境,其中微妙的气味、神识不安躁动的感触,她在此处也能感受一点细微的相似。


    看不到,但她莫名觉得,度玄都与谢琦就藏身此处。


    “九州仙门尽皆汇聚,今夜你们插翅也难飞,度玄都,谢琦不值得,度无主更不值得。”


    无人回应。


    “舍利子关乎人间太平,你若带去魔界,空闻大师就成了千古罪人,即便世人皆知罪不在他,他也绝过不了心中执障,大师一世修为,梵天寺千年声名尽皆东流,那时你能快意么?”


    虚空中似有光线明灭扭曲,尧宁眼神一凛,扶光遽然出窍劈下。


    迷雾散去,度玄都与谢琦被一剑分开,尧宁身形眨眼间上前,单手拿下度玄都,另一边扶光抵住谢琦眉心,止了他上前的步子。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上次你还没这么强。”度玄都双手困在身后,歪过头看尧宁。


    尧宁淡淡道:“那时受伤了。”


    收回扶光,谢琦谨慎地立在原地。


    尧宁借着月色端详,谢琦赤裸上身,放浪形骸,仙舟之上所见的端正眉眼染上莫名的邪意,额头上的独角泛着黑色甲质暗光。


    魔息缠绕。


    曾经的佛子,果真入了魔。


    尧宁问他:“你不救她?”


    她一拧度玄都双手,美艳女子秀眉蹙起,似是强行忍着剧痛。


    谢琦道:“放开她。”


    尧宁哼了一声,出乎意料换了话头:“当夜空闻大师遇袭,你去了哪里?”


    谢琦离去后,很快带来了援兵。


    “不,空闻大师让你走,因为他知道那是九死无生的绝境,他拳拳爱子之心,不会怪罪你懦弱胆怯,只要你活。”尧宁缓缓道来,“于是你自欺欺人,果真逃了。”


    谢琦咬着牙,没有说话。


    尧宁嗤道:“你说度玄都窃取了你的命运,但你配吗?”


    谢琦死死盯着尧宁,半晌咬牙笑了:“尧宁仙子,你尽可嘲笑我的命运,只是命由天定,你怎么知道,自己不也在其中?”


    他看向手上舍利:“上凛然的仙舟,是我暗度陈仓,将度玄都带上去的。我与她初见时,她便说了,要杀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你。”


    “今日就算你放过了她——”谢琦的目光踅摸度玄都的脸庞,“想必来日,她也要飞蛾扑火,撞死在你手上。”


    谢琦握住舍利,指间慢慢漏出放出明亮光芒,尧宁浑身一下子绷紧。


    “你要干什么?”


    谢琦没有回答她,他双眸幽深,看不出情绪:“不如今日我拉你一道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