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吓唬

    二人坐在马上,一路疾驰,林栩看着街景飞速在眼前闪过,所见之景也逐渐从郊外的清溪柳雪,变成人群熙攘的内城街头。


    她久不出宅院,就算平日里出门也多是乘轿或坐车,如今渐渐没了一开始的害怕,倒也觉得骑马兜风一事,当真新奇有趣起来。


    很快,远处便浮现出一座桥,桥上行人皆撑伞而行,唯有他二人衣衫尽湿,在雨中青石马路上驰骋。


    雨势丝毫不减,她原以为窦言洵会就此停下,可没曾想他却勒紧缰绳,不过轻轻使力,便让马儿调转方向。


    又出了内城,没过一会儿,她们便到了空旷之地。而眼前,则是江浪滔滔,碧水拍岸的壮丽之景。


    他竟然带她来到了洧龙江畔。


    林栩未免又满心疑惑张起来。窦言洵好端端的,淋着大雨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总不能是起了杀心,要将她丢进江水中喂鱼吧?


    她越想越觉得惊惧不安,正咬唇焦急之时,却听得身后响起他低低轻笑的声音。


    林栩回头向他看去。


    却见雨水瓢泼,早已将他身上衣衫淋得湿透。


    如墨一般浓黑的发丝几缕贴在他的额前,还有滴滴水珠顺着下颌滑落,却是狼狈得很,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散漫不尊的模样。


    而在他的身后不远处,水雾弥漫之中,赫然有一间低矮的茶肆。只见那稍显破旧的木门半开,门前寥寥栽了几棵迎客小松,门口挂着一块褪色半旧的幡布,便简单算作装饰。


    窦言洵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模样,只是随意地将眉前水汽抹去,再松开她的腰际,淡淡道:


    “我们到了。”


    “夫君在暴雨里骑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带我来江边喝茶么?”


    林栩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着他一副淡然神色,不由得也有些生气。


    方才她们分明经过了城内最为繁华之地,处处酒肆茶坊林立,何谈要到这大雨纷纷,廖无人烟的江畔喝茶躲雨?


    窦言洵已然翻身下马,他低着头,随意将因为湿透而粘在身上的袍角甩开,眼皮抬也未抬。


    “自然不是。”


    他向前伸出手,再自然不过地单臂便将她抱了下来,待林栩双脚站定后,他才大步向那简陋的茶肆中走去。


    密密麻麻的雨点砸落在地,天地都模糊起来。窦言洵只留下一句再淡定不过的话,转瞬便被雨水冲散。


    “骑了这么久,是为了吓唬你。”


    林栩闻言当即便又气又恼,但心底明白今日毕竟是自己利用算计他在前,自知理亏,只能暗自跳脚作罢。


    她便跟在他的身后,推门走进茶肆。走进来却发现,内里和其简陋的外观相比,其实大不相同。


    这家临江茶肆并不算大,光线昏黄,陈设亦十分简单,不过数个座椅板凳而已,但却打扫得十分干净。四周几乎一尘不染,空气中还弥漫着十分浓郁的茶香,以及潮湿竹木混合而成的味道。


    而在这躁郁的雨声中,这味道闻起来,竟让人的心神也格外舒缓下来。


    柜台后的掌柜明显上了些年纪,见他二人坐定,笑容和蔼,连忙吩咐伙计送上来两条干净的巾帕,让他们擦干身上的雨渍。


    窦言洵似是这里的熟客,只是和掌柜相视一眼,转瞬便有手脚麻利的伙计笑吟吟地端上来两碗尚还冒着热气的茶。


    “天寒雨冷,咱们这儿的姜芽红茶最是暖身,还请二位客官慢慢享用。”


    林栩的目光却缓缓自那柜台后忙碌的老掌柜身上收回,她轻声道:


    “这掌柜的看着十分面善,总觉得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窦言洵吹着热气,大口喝了一碗茶,这才挑眉看她。


    透着氤氲雾气,她的眉眼间尚有几分残存的雨意,倒是添了一丝婉约。


    “不只这店家,这小茶馆里的每一个人,都曾是从前为我做事的伙计。”


    果然她一进门,便觉得这里与众不同。她再看向那个佝偻着身子的掌柜,分明正是从前在校武场旁的沐春楼中,那个年迈和蔼,曾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管事。


    沐春楼原先记在别院名下,自他入仕之前,一直都是窦言洵亲自掌管。后来他去了工部,明面上再经商便有不妥,林栩不过前去探访一次,便被白氏轻描淡写地夺去,自此成为了她名下的家产。


    她只知道白氏当时便以做事不利为由将原先沐春楼的几个老人先后换下,从而更方便她夺为己用,却不知道原来窦言洵早便暗中将那些人安置在了这里。


    “所以这间茶肆......”


    她便试探地问他。


    窦言洵却神色如常,淡声道:


    “我本给了老郑一些银票,足够他买几亩田地,或是在乡下开间茶馆生活。反倒是是他念及从前沐春楼的旧人,这才选了个僻静之处,将大家都聚集起来。”


    林栩点了点头。


    她垂下眼眸,捧起面前的茶碗,琥珀色的茶汤微微晃动。


    伴着窗外淅淅雨声,鼻端萦绕着暖意渐浓的茶香,她缓缓尝了一口,热气扑鼻,转瞬便觉得身上的寒意散去几分。


    明明是再简朴不过的粗茶,尝起来却也自有一番独特的味道。


    屋内的炭火烧得正旺,远处还寥寥坐着几个躲雨的客人,伴着炉中噼啪作响的声音,暖意融融弥散在狭小的室内,倒也觉得很是舒缓,周身很快便温暖起来。


    她看一眼惬意十足的四周景致,一边拿着巾帕将自己的发丝擦干,想了想,还是温然开口道:


    “今日说到底,是我的不对。怪我对夫君并不坦诚,所以你生气,也是情有可原。”


    “我没有生气。”


    窦言洵放下手中的茶碗,一双眼眸清亮,眼底却有着淡淡的哀意流淌。


    林栩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看不真切,她又眨了眨眼睛,才明白过来,窦言栩眼底的哀怨,的的确确存在着。


    “我只是......有些失望而已。”


    窦言栩低下头去,仿佛被屋内的暖意迷了眼睛。再抬起头时,唇边却挂起淡淡笑意,仍是那副一如往常的散漫和不经意。


    “夫人宁愿算计我,也不愿与我共同商量对策,便让我难免觉得这数月的夫妻之情,情何以堪罢了。”


    这......


    林栩从不曾见过他这副自怜自艾的模样,一时间竟无从应对。


    她张了张口,刚想要辩驳,却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无话可答。


    她的确是存了算计他的心思,他也早便看得明白,难道眼下的关头,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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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向他撒谎么?


    再说,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两人之间,居然开始在乎这所谓夫妻间的情份了?


    所有的一切,从一开始,不都是假的么?


    她借嫁给他而接近窦家,他从一开始就在和她周旋演戏,不过是懒得戳穿她,于是便放任自流。后来......


    即便他们真的有了夫妻之实,可对于窦言洵来说,身边从来莺燕无数,他永远对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又何曾真正地在意起她来了?


    她忍不住摇了摇头。


    还是说,今日她布局不成,反而做得太过明显,甚至当着窦贞和下人的面,对他言语不善,他觉得被拂了面子,所以才生了委屈?


    林栩心思几番回转,黛眉微蹙,神色间却有着藏不住的迷茫。


    窦言洵看在眼里,眸色须臾便暗了几分,他静默片刻,偏头向窗外看去,迎着半扇掺了雨的霞光,声音也如冷风一般毫无温度:


    “你的算计,不仅不会帮三妹半分,反而只会留下把柄,让人察觉出来。”


    明明刚才讨论的话还未说完,窦言洵便换了话题,甚至言语间皆是对她今日行动的指责。


    林栩默默听着,才平息片刻的怒火又翻腾起来,再不愿继续忍耐。她于是便也冷笑一声,反唇相讥。


    “哦?想不到夫君的心思竟然如此缜密。那我倒还真想虚心请教一番,我的计策,如何便会被人识破?”


    窦言洵显然听出了她话里话外的不满,他眸色幽暗,从已经变得绵绵的雨势收回目光,却漫不经心的摆弄着桌沿的凹陷处。


    “那名道士,既是江湖云游之人,能被你收买,显然是个一心逐利而非潜心修道之人。他今日若是能顺利离开便好,若是不幸被五皇子的人马抓住,想必无需威逼利诱,便能将幕后主使招供出来。”


    林栩心底一惊。


    虽然这件事上她自然没有亲自出面,但赵岐与这名道士两相交接,若是这道士真如他所说不打自招,那么赵岐的安危,也便会遭殃了。


    不给她反击的机会,窦言洵接着道:


    “况且三妹虽然聪慧,但自小便是养尊处优的嫡女,虽识礼数知进退,到底受了闺阁拘束,心中并无勇谋。她今日当着我的面尚且如此紧张,这件事瞒得了一时,却未必能一直瞒着白氏——而一旦这件事被白氏知晓,你虽是好心,想要解救三妹的婚事,反倒会被她视为阻挠自己的亲女儿嫁入皇家的那根眼中钉。而到那时,别说是我,便是连父亲,甚恐怕都保不了你。”


    尽管林栩心中还对他的反复无常心存不满,此刻听了这番话,却也不得不静心下来。


    她抬眸看向窦言洵。


    迎着半明半昧的光,他的棱角添了些柔和,也多了些往日不常有的温度。


    尽管她并不愿意承认,但却还是不得不轻轻颔首。


    只因为他所说的这些,确实是她不曾想到之处。那个所谓借流言四起而逼退五皇子的计谋,如今看来,竟然漏洞百出。


    雨声不知何时,竟都停歇下来,窗外渐渐归于平静。


    她的指尖蜷缩在袖筒中,方才还积攒的满腔愠怒,转瞬便都消散不见。


    她看着面前人那副散漫的模样,不知为何,她心底只余下不甘心和些许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