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 缘去缘如水

    舜英身形一僵,讶异地盯着他。


    “没人对我说过什么,我猜的……看来猜对了”,承祎的笑容落寞而自嘲,“前年的事吧……从前年开始,六叔偶尔与人说起母后,不再称‘四嫂’,而是‘阿姊’——他是文官,一向礼数周全。”


    舜英看着那笑容,陡然如利刃穿胸,苦笑着说:“他们都说你跟你父王很像,我却觉得,你比他更敏感。可是承祎,我记得你幼时分明很活泼胆大。”


    承祎笑着摇摇头:“大概是,坐上那把椅子的人,总会变得越来越像。”


    思索片刻,他又问:“父王还活着对吗?只是不想管我们了。”


    舜英思忖片刻,委婉地说:“他只是无法接受如今的世道,也无法接受如今的自己。”


    似有所感,她缓缓向殿内走去,一步步走过空荡荡的前殿、书房、寝殿,再回到前殿檐下,抬头看着庭中海棠树。无言哀立良久,笑了,眼里浮起些许泪花。


    “他年少时,喜洁、喜静、喜书法、喜音律丝竹,对你六叔、五姑母、承陵承赟哥哥、念笙姐姐极尽照拂,不贪权位、不爱杀伐,清冷高洁如山顶白雪……”


    承祎听得出神,忽然轻轻问:“母后说的,似乎不是父王……我记忆中的他与此大相径庭。”


    舜英笑容怅惘:“因为他成了国君,也下定决心作一名好君主。”


    承祎一瞬不瞬看着她,满脸与年龄不符的戚容:“为什么,从小到大形影不离的两个人,会变成如今这样?父王做错了什么?”


    “无关对错,只是我们都长大了”,她转头看向碧绿的树叶,“每个人长大后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那条路会孤单、也会会遇到新的同路人。可他害怕孤单,不愿孑孓独行,既不愿接纳新的同道中人,也不愿母后分道扬镳、遇到其他人。”


    她伸出手,轻柔抚摸树干,幽幽道:“就像这海棠,花开花落自有时,我过了初春花时,想长得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他却固执地只想让我留在繁花时节。”


    承祎沉吟良久,眼里涌出泪花:“母后这些年究竟在哪?过得好么?”


    舜英思忖片刻,委婉地说:“我一直在……朔北,与承赟并肩作战。”


    “所以母后回来,只是因为朔北粮草不济?”承祎难以自已颤动唇角、泪如雨下,“母后可以为了他们,回到阊江忍辱负重、勾心斗角,却不愿为了我回来。那些外人都比我重要!”


    “他们不是外人,是守护大翊疆土的忠勇烈士!也是我的挚友袍泽,更是几万人命!”舜英眼里掠过一丝森冷,声音陡然拔高,转瞬瞧见承祎泪眼,忽地想起他只是个刚满十二岁的孩子。


    于是心底涌起一股恻隐和悲伤,微微躬身抱住她,柔声道:“承祎,我很遗憾没能陪你长大,也很歉疚在你最痛苦的七年没能支持你。徽儿长得很好,谢谢你将她保护得这样好。”


    承祎一边搂着她哭泣,一边眼瞳发亮、盛满期盼:“母后别走,我可以等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再亲政。”


    舜英摇摇头,叹了口气松开他:“承祎,若你是普通孩子,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我都可以陪着你,可你是一国之君。”


    迎着承祎逐渐凉下去的期待,欲言又止的神情,她迟疑片刻,还是说出了那残忍的四个字:“国无二君。”


    “在你完全长大之前,我会一直在这里,为你保驾护航。可我懒得一辈子争权夺势,不愿摄政过久,致使朝野再次人心浮动,撼动你独一无二的地位。”


    承祎低头,泪水一颗颗砸到地面,溅起浮沫飞灰:“孩儿谨遵母后教诲。”


    舜英轻轻替他拭去泪水:“这国君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中得更好。”


    目送承祎的背影消失在宫道转弯处,孤独、萧索,舜英扬唇笑了,带着一缕狠戾、而后慢慢转为嘲讽和凉薄,流下两行泪水,轻声自言自语:“你真跟你父王一模一样……幸好,你是我血脉相连的儿子;不幸,你是我无法丢弃的儿子。”


    她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景和宫,又看了一眼兴庆宫。


    走了七天七夜,从龙兴楼到景和宫;走了三年,从景和宫走到兴庆宫;又走了十六年,从兴庆宫走回景和宫;最后,她走了整整八年,终于将这重重朱墙、层层銮宇甩在身后。


    她站在东华门下,抬头看向天空,天空是透明的薄蓝。阳光有些刺眼,一只通体雪白的鸟扑棱翅膀,轻盈越过鳞次栉比的屋脊,飞向遥远的山峦曲线。


    “飞过去才发现,其实没有那么高。”她伸手,轻轻抚摸着朱红色宫墙,眉眼绽出笑意。


    .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元璟站在邶风别苑门口,啧啧摇头,“你这宅邸名字……意味深长啊。”


    想了想又补充说:“跟洛川别苑一样,矫情。”


    舜英走过去,揶揄道:“师父是在赏玩自己题的字吧。”


    “为师的字也不是谁都给的”,元璟闲闲地往里走,“你可是说过,弟子事师、敬同于父,走,进去看看给我留的院子如何。”


    舜英忙伸手去拦:“韦娘子和阿忆还客居在此呢,她可是荣国女子,你一个大男人多不方便?”


    “你这手过河拆桥,又是跟谁学的?”元璟凉凉说着,却没继续往里走,“一天到晚不学好,亏我替你奔走大半年。”


    舜英忙赔笑脸:“晓得师父辛苦,对了……他如今怎样?”


    元璟挑了挑眉:“还能怎样?慢慢恢复呗。手和上半身恢复差不多,腿还没知觉,他一时出不来,看样子以后也不打算出来……”


    舜英唇角露出嘲讽:“其实,早些年他只要一现身,无论是残了废了,这一帮人都能被震慑,时局乱不成这样。”


    “反正现在你也稳住局势了,还埋怨他作甚?”元璟忽然定定注视着她,“阿英,我走之前,他说很欣慰自己没信错人……”


    “他的信重,徒儿实难消受”,舜英唇角笑意悲凉,“没别的了?”


    “还有,他不想让更多人知晓他还活着,还活得这样……不好”,元璟摇头,忽然轻轻叹息一声,神色带些悲悯,“他那股要强的别扭劲,只怕这辈子都改不掉。至于你以后……有些个事,他一个字不说,就等于什么都说了。”


    舜英垂眸苦笑片刻,沉默下去。


    这半生,至疏夫妻、同床异梦,她伤他至深、他伤她更深。到头来,竟还能凑合着互相成全。


    她再次抬头,已带上释然的微笑:“多谢他的那封亲笔信,让冯太后有了求生执念。让他放心,我会信守承诺,使冯太后得以善终。”


    元璟干笑两声:“答不答应他,你都不能当庭弑母、破坏祖制……权力就是这么个东西,瞧着翻云覆雨、无往不利,可握持它的人也不能为所欲为。”


    “怎么站在门口聊,嫌院子里太闷?”马蹄敲击路面、车轮辘辘碾压的声音越来越近,马车停在鹤雪别苑大门,元旭隔着街道遥遥招呼。


    马车很大,元旭下车后,承徽和穆阐跟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个接一个掀开帘子蹦下,穆阐打车帘、承徽踩在踏凳上扶班珂下车,小心翼翼像捧着枚晶莹易碎的琉璃。


    元璟促狭挑眉:“你将他们教得好,自己倒享清福。”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元旭苦笑着揉了揉肩膀,“去年千秋宴被砍一剑,现在伤倒是好了,一下雨就疼。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大气性?”


    舜英笑容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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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垂眸黯然片刻,又抬头道:“韦娘子明早要回维阳,今晚我和阿姿给她践行。”


    元旭会意,吩咐奚寒道:“雨季到了,天气阴晴不定,早点送徽儿回宫,再叫阐儿把我那几坛桂花酿送过来。”


    .


    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苻阐、苻忆这对异父异母的兄妹,阔别三年,以不同的姓名和身份,重逢于阊江。许姿借醉早早回房歇息,元璟、元旭各拎了一坛酒坐在院中,留韦秋屏和那对兄妹在花厅叙旧。


    “韦娘子不急着走,实在不行你替阐儿告几天假,就说我留他训话。”舜英抿了一口酒,看着元旭说。


    元旭害怕地摇摇头:“谁的儿子谁自己去说,我去说,他要是不开心再捅我一剑,躲都没地方躲……”


    他忽然盯着舜英双眼,一脸好奇:“阿姊不妨说说,怎么在冯太后眼皮底下将小陛下李代桃僵的。”


    “从三年前开始,我就陆续往承祎身边安了几个暗卫,黑灯瞎火把人带走并不难”,舜英神色平淡,像在讲述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元旭蹙眉:“重要的是,让冯太后相信那浮尸就是小陛下。”


    舜英静静颔首:“去年春,我托师父寻一名死士,身材、衣食……就连手上的茧都磨得差不多,最重要的是找黥师在同样位置做出胎记,越早越好。”


    元旭瞳孔急遽收缩:“你那时就能预料小陛下要夺权?”


    “千秋宴那些死士,我半点不知,只猜想冯太后可能对他下手”,舜英挤出个苦涩笑容,“那段时间金州大战,冯太后与承祎不和闹得人尽皆知……然后冯太后开始大张旗鼓要杀我。”


    “其实她更想逼得你不敢露头”,元璟似有所悟,“虽然她也想杀你,但如此打草惊蛇实在不智。她更想煽动仇恨,以莫须有的叛国罪名、使你成为天下公敌……自顾不暇,遑论帮助小陛下。”


    舜英笑容越发嘲讽,一瞬不瞬盯着元旭:“曾经我也想隐姓埋名、亡命天涯,可武煊死了、姜夫人死了,后来崔氏跳反、我那些堂弟也死了……”


    元旭避开她目光,低头喝酒。


    元璟忙扯了扯她袖子:“承赟已不追究,别提了,吃醉酒早些休息。”


    “所以,你将布署藏在给九叔的茶具盒子里,让苻洵进宫掉包,再利用我送回阊江”,元旭却端起酒坛,与她碰了一下,落落大方地笑了,“敬我们这些不择手段的乱臣贼子。”


    “彼此彼此,藏在药盒里转给冯太后那封信,是你照阿晴笔迹仿写的吧”,舜英笑吟吟举起酒坛,又与他碰了一下,“敬我们这些恨之欲其死,却不得不示与世人孝悌忠信的……”


    “还喝!”元璟一巴掌将她手中酒坛拍飞,“给我滚回去躺着!”


    又将元旭手里酒坛夺过、重重摔在地上:“你也是,好好的惹她作甚?没挨揍不舒服是不是?”


    话音未落,舜英飞快出掌、一个手刀砍在元璟后颈,在元璟晕倒前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高声吩咐:“送师父回东院歇息。”


    然后,她从地上提起两坛未开封的酒,扔给元旭一坛,揪住他衣领一直走,走到望楼才停下。


    邶风别苑建在宫墙外,却仍是按宫禁规制,四角望楼也比别处高,登顶之后、整个阊江城都匍匐在脚下。


    十七的月亮依然是浑圆的,投下满城银白。舜英站在巨大月亮下,狠狠灌下半坛酒,用力摔碎酒坛、去势未减,冲着元旭那张干净斯文的脸就是一拳。


    “元旭,崔氏叛变,你暗中添了根柴吧”,她抱臂冷冷看着元旭,眼眶慢慢涌出泪水,“崔玄仁的两个儿子,是你暗中派人送去苻洹身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