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 玉石俱焚

    苻沣唤了许久亡故的妻女,眼神逐渐清明,一瞬不瞬注视着苻洵、唇角扬起笑意:“阿洵,我梦见玥娘,我跟她说你终于做父亲了,她很高兴。”


    苻洵跪在床前,低下头、泪如泉涌。


    苻沣闭眼喘息片刻,又说:“我还看见阿晴了,她跟我说……跟我说,你把隽儿护得很好。”


    苻洵挤出微笑:“我会好好护住稷儿,寸步不离守着他,直到他顺利继位。”


    “是隽儿……”苻沣剧烈咳嗽,咳出一团血,颤抖着攥紧苻洵的手,“阿洵,哥哥心里过不去这个坎,愧对列祖列宗,只能委屈隽儿。你帮我跟他说……说天下一统势不可挡,民贵君轻……”


    苻洵小心翼翼替他擦干净嘴唇,慢慢替他顺后背,不忍心再纠正他,柔声附和:“阿洵听哥哥的。”


    苻沣闭上眼,唇角弯起一丝笑意:“罢了,这些话还是我亲自给他说,让阿洵替自家夫人说话,两头为难……阿洵,叫些参汤来……”


    苻洵一边流泪一边端起参汤,一点点灌进他齿缝,苻沣闭眼养了会儿,长舒一口气睡去。苻洵不敢睡,目不转睛注视着床上病弱的兄长,等他稍有动作,立即附耳过去听他说什么。


    却无非是再喝点参汤。


    如此反复数次,苻洵脑中闪过一缕轻微的异样,转瞬即逝。再去细想,已然抓不住,因为苻阙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他:“太子不见了!”


    苻洵惊得将长秋宫翻来覆去十几遍,终于从傅母口里听到点有用的:苻阗病了,苻稷一直惦记,许是偷偷去了洛川别苑。


    苻洵让秦川带着人,寸步不离守在苻沣寝殿,自己带两三名随从,快马从驰道出宫。经过灯火通明的上书房、紫宸殿和丞相府,脑中那缕异样更浓。


    等他跑马飞驰在防守森严的子午大道时,终于准确抓住了那缕异样:御医说苻沣已十分虚弱,虚不受补,此时喝参汤无非是吊着气等待什么。


    可他到底在等待什么?重臣全部候在宫禁听命,五城兵马司和禁卫已完全控制奉宁,继承人也在……他还在等什么?


    心事重重踏进洛川别苑,府兵来回巡逻,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一切热闹如旧。


    苻洵果然在苻阗的卧房找到苻稷。


    苻阗受了风寒、睡得很香,苻稷坐在床前的胡床上,歪着脑袋、双目紧闭,像是也睡着了。


    苻洵心一软,轻手轻脚走过去,抱起苻稷想送回宫里。


    惊变起于须臾!


    苻洵抱起苻稷的刹那,像是扯动了什么链条,他下意识避让,忽然意识到苻稷在怀中。于是立即改换动作,一手护住苻稷,一手拔刀向后挥去。


    窗外飙进几支箭,苻洵旋转刀尽数避开,同时矮身下蹲,贴地去拿放在一旁的小茶几。一臂将苻稷护在自己和茶几之间,一臂举着茶几往床边退,同时去拉苻阗。


    就在他贴着床沿,松开苻稷去拉苻阗的刹那,床板弹出两条森冷、猛然从背后刺入他肩胛,再从身前穿出。


    剧痛和僵麻骤然传遍全身,利器喂了毒,吃痛及中毒脱力前,他最后的动作,是推了推苻稷。


    那刺穿他身体的力气没有停,穿透他肩胛后、擦着苻稷脸颊飞过,深深钉入茶几——是两根铁索,散发着幽蓝冷光。同时,脚底猛然一沉,他和苻稷一起坠向地板之下。


    洞口仅容两人坠落,茶几桌面太大,卡在洞口,那两根淬毒的铁链钩住他琵琶骨,将他吊在半空。


    苻洵听到了苻稷坠地的闷响。


    琵琶骨被锁,他双臂使不上力,毒从肩胛迅速扩散到全身,又疼又麻几近昏厥。胸口浮起金光,是金蝉在拼尽全力护他心脉,同时疯狂吞噬着他的心头血。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支撑不住晕厥过去。


    痛,好痛!


    苻洵悠悠醒转,疼痛以琵琶骨为中心,弥散到四肢百骸,每个指头、每根骨缝、每寸皮肤、每个毛孔都痛,一呼一吸都格外费力。


    看不见一点点光亮。


    也不知晕过去多久。


    他屏息凝神,黑暗中只有他噗通心跳声,没有其他心跳、也没有其他呼吸声。


    苻洵心都凉了,用腿发力、贴着地面一点点蹭过去,终于触到那具小小的身体——没有一丝活气。


    .


    苻洹骑着一匹黑色健马,横一柄丈八陌刀,挡在安门前。


    萧南图、沈绍宗、萧桓、雷松……附近郡县的将领都来了,各自守住相应宫门。禁卫已从内将宫门用铜汁浇死,门缝、门楣、门枢,上上下下所有缝隙,尽皆凝固着厚厚黄铜,将门和城墙结结实实铸成一块整体。


    一如十年前的神武关。


    九月初三前半夜,苻稷突然失踪,苻洵紧随其后找到洛川别苑,再也没出来。


    初四清晨,洛川别苑几个门突然大开,冲出一队约千人的铁骑,沿庆云巷冲上子午大街,东城北城兵马司即刻出动,却在以一敌百的铁骑冲杀下溃不成军。


    与此同时,西市零零星星窜出另一队铁骑,直奔城门,剿杀守城士兵,放进几千北宛精骑。


    苻沣昏迷不醒,继承人下落不明,苻洹当机立断,伪造调兵诏书,令数十队武卒突围出城,调集距离最近的凤台、英平、洛京三地十几万大军回京勤王。又委托秦川带白袍卫策马北上,一路通知留守郅阳、北卢的骑兵,并深入北宛草原,找寻孤军深入的龙骧军和玄甲营回援。


    最初的几千北宛骑兵入城后,苻洹当机立断收起吊桥,一边指挥调来精兵死守奉宁城几道石桥,一边指挥城内五城兵马司、借巷陌掩盖与骑兵展开巷战。


    九月初十,苻洹已守城七天七夜。城中能搜罗到的拒马桩、鹿角刺等物已在连续不断的火攻和冲杀中七零八落,前方在拼杀,后方在拼尽全力挖壕沟。城楼上架起上千加床弩,只待骑兵冲进射程范围,便万箭齐发。


    但狼骑身上都披着厚厚甲胄,非重箭不能射穿。


    城内守军已死伤大半,守城士兵退回城内,铜汁浇门、死守王宫。


    城门守军、禁卫军和五城兵马司将王宫团团围住,仍不敌北宛精骑的巨大冲击——几道宫门前全是空地。


    壕沟前的守军一茬茬倒下,像被朔风刮断的麦穗,一批又一批平民被从家中驱赶出来,抬着新战死的尸首填入壕沟。壕沟太深太宽,动作稍微迟缓的平民也变成尸首,被推进壕沟。


    壕沟越来越浅,几匹矫健的马已然开始踏着尸骨冲过来。


    苻洹毫不迟疑挥刀斩下:“众将士听令,背后是紫宸殿,是我们的国君,是江山社稷,我们没有退路了!”


    “我等血肉之躯,便是最后一道防线!”


    “迎敌!”


    这一战,又是一天一夜。


    宫墙外空地上堆积了一层又一层尸骸和血泥,残枪断刀……在城中横冲直撞肆掠的两千北宛铁骑终于被车轮战耗尽,十几万精兵也所剩无几。


    斥候营贴地听声,密集的马蹄声和嘶喊声。苻洹登上城门,用千里镜遥望,只见烟尘滚滚,不计其数的北宛散骑铁蹄如雷,自北卢方向奔腾而来、正从郅阳过境。


    他们等不到郅阳北卢援军了,更远的龙骧军和玄甲营还在草原深处,最快也要十来天才能赶到。


    绝望之下,苻洹命守军砍断吊桥吊索,再推来巨石巨锤拆毁石桥。随后带上一队亲兵,前往洛川别苑寻找失踪的苻洵和苻稷。


    岂料,刚刚行走到庆云巷口,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火光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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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而起、残砖碎瓦四处飞溅。街巷烟气弥漫,浓浓的臭鸡蛋味熏得人鼻腔发干,头昏脑胀几欲呕吐。黄亮火焰随风乱窜,顷刻蔓延得整条街道的房屋热浪滔天。


    起火的中心,正是洛川别苑。


    苻洹忙紧急调集吞在城中的河沙,挑水打湿后,用投石机不断盖到火焰上,足足抢救了两个时辰,才堪堪止住火势。此时,石脂火焰已将子午大街东侧半边城池烧为废墟。


    九月十二清晨,烧了一夜的大火终于被扑灭。苻洹带着亲兵,元旭和穆阐带着随从,冲进洛川别苑。


    葳蕤花木焚为焦木,风流旖旎的帐幔化作飞灰,精雕细琢的梁柱碎作瓦砾。


    一行人跪在焦黑的断壁残垣上,一点点扒拉起断砖、残瓦,抬开巨石和梁柱。不时翻出一具被熏得焦黑蜷缩的尸首,孩童、妇人、小厮、府兵……唯独没有熟悉的那两个人。


    一具具尸首被抬到院中空地上,元旭当场吐得昏天暗地。吐空胃腹之后,他喝了几口水,摇摇晃晃站起来,继续跪在废墟上扒拉。


    十根从没沾过阳春水的手指夹满黑泥,磨得血迹斑斑,但他浑然不顾,一边刨起块块焦黑的瓦砾碎石,一边流泪:“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她交待?”


    穆阐在前面带路,边掘边呼喊,声音逐渐嘶哑,从“侯爷”、“将军”变成带着哭腔的“父亲”。


    奚寒扶住摇摇欲坠的元旭,犹豫良久,艰涩地劝说:“这半座城都烧成了白地,主子您想开些,就算建业侯在这也……”


    “对,地下!”穆阐猛然跳起来,“地下!”


    然后,他疯了似的奔向灶房的方向,苻洹眼睛一亮,忙带领人紧随其后。


    那是起火的中心,灶房位置被炸出个黢黑大坑,浓烈恶臭直冲脑颅,覆盖着石脂烧尽后的黑灰。穆阐顾不上许多,弯腰就开始徒手挖土,苻洹忙让人扛来铁锹锄头,一点点堆积厚厚的灰烬挖开。果然,寻到一方半丈见方的盖板。


    “这里原本是地牢,后来父亲娶了母亲,将这里改作酒窖。母亲……过世之后,这里就荒废了。”穆阐深吸一口气,试着伸手去摸索边缘。高温之下,包铜盖板边缘已融化再凝固。


    撬棍和镐头是现成的,苻洹亲自拿起镐头,带亲兵砸得火花四溅,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将盖板撬起。


    铜门轰然拉开,浓郁的腥气和腐臭扑面而来。黑暗像凝固的血,浓稠得化不开,拾级而下、隐隐看到黑暗深处有一星金光,明明灭灭、淡如薄纱,还越来越黯淡、似乎即将熄灭。


    苻洹精神一震,手提风灯疾步走过散落满地的空酒坛,待看清眼前场景、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血、满地是血,横七竖八倒着几具尸首,有北宛骑兵装扮、有洛川别苑府兵装扮。


    兕儿倒在离门边最近的地上,保持着奔逃姿势,满脸惊怖,两枚碎瓷片分别嵌在大腿和颈部血脉,血喷出近一丈远。碎瓷片来自他身后,苻洹顺着看去,是靠墙坐着的两个身影。


    苻阙被苻洵搂在怀里,亲密得像亲生父子——如果没有颈部的铁链。


    那根铁链,从苻洵琵琶骨穿出,绕过苻阙脖颈,再缠绕上苻洵的腿。他就那样借用腿力、拼着肩胛骨俱断的疼,生生将苻阙勒死在怀中。


    苻洵身后的石壁上,钉着两根长长的铁链,穿透他琵琶骨,将他不近不远困在墙上。他鬓发凌乱地粘在颊边,乌发夹杂着绺綹灰白,双目紧闭,脸颊和嘴唇没有半分血色,像是破碎的玉石雕像,没有一丝活气。


    但他并非紧贴石壁依靠,身躯挡着什么东西……苻洹快步上前,将风灯靠拢看清他护着的,登时心尖一颤,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苻稷的稚弱尸身,干干净净、安安静静躺在苻洵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