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 引狼入室

    苻洵在喊杀声中醒来,城西方向传来阵阵呐喊、马嘶,喧嚷如沸。


    他的两条胳膊,没有任何知觉。


    “父亲醒了?”穆阐两眼放光,忙凑过去问,“父亲感觉怎样,可想吃点喝点什么?”


    景樊和元旭正守在床边瞌睡,一听穆阐出声,齐刷刷醒转,靠过去满目关切。


    苻洵无力摇摇头,看着元旭哑声说:“香囊……”


    元旭会意,从袖中取出一只红色香囊,用最复杂的挑花针法、绣着一对活灵活现的蝴蝶。因为戴得太久,颜色已暗旧,还浸着血渍。


    递过去时,元旭无意捏了捏,里面裹着一枚玉佩、以及一段柔软——像是青丝。


    他思忖片刻,将香囊放在苻洵心口的位置。


    苻洵闭目养神半晌,像是从香囊上汲取到力量,呼吸逐渐平稳有力。他侧耳凝神,倾听片刻城外喊杀声,满脸了然:“北宛骑兵在攻城?几天了?”


    元旭:“四天四夜。”


    旋即,他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思源放的那把火,果然是信号。”


    元旭悚然一愣:“七妹妹家的思源?他怎么在这里?”


    “罪臣苻洵因一时恻隐、引狼入室,累死储君、危及国体”,苻洵痛苦地闭上双眼,眼角沁出两滴泪,旋即望向景樊,“禀告丞相大人,苻阙与冯思源勾结异族,引外敌入侵,已被罪臣就地正法。”


    景樊老泪纵横,颤声道:“那俩孩子是咱们看着长大的,陛下亲自抚养那么多年,怎么说翻脸便翻了脸?还有洛川别苑那些府兵,这么多年都好好的,王莽谦恭未篡时啊……”


    “是我太不周全,忘了冯栩的教训”,苻洵苦笑着摇头,“无他,前程而已。”


    是苻洵太不周全,总以己度人。


    他若在困顿时受了谁的恩,掏心掏肺也要将最好的捧到那人面前,别人还他一个笑颜、欣然接受,就能让他踏实又舒坦。


    可这世间人跟人的差别,比人和狗都大,多的是忘恩负义、以怨报德之辈。


    .


    苻阙被苻沣当作唯一嫡子、金尊玉贵宠了十多年,不知期许过多久登临王座。可后来啊,一直说着终身不娶的苻沣,还是迎娶了继后,他们一起生下苻稷,不仅血脉更近、还天分极高,被太子三师和朝臣寄予厚望。


    更令苻阙心寒的,是自己亲生父亲也不断奏请易储,甚至提出将他收回本家。


    嗣父嫡母更喜爱亲生儿子,请求易储的奏折源源不断,苻阙虽不甚聪敏,也读过史书、知道被废的太子会有什么下场。好在朝中还有为数不少的“血统派”,担忧苻稷身上一半元氏血统。


    苻阙的侥幸未持续多久,继后薨逝、而且在世人面前被阊江朝廷抛弃,苻稷也毫无疑问成为新的储君。


    被废后,苻沣给他封了侯爵采邑,看去十分优厚。他却感觉头顶无时无刻不悬着一柄剑,于是听兕儿的主意,一起去洛川别苑,战战兢兢请求自己亲生父亲庇护。


    却只看到客气疏离的父亲,身边早有其他女人。


    后来,父亲永驻北疆、父亲打了胜仗、父亲南下阊江……父亲又有了新的女人,那女人位高权重,父亲待她一心一意、还同她生下掌上明珠。


    他被父亲抛弃在奉宁,成为无人问津的废子。


    战战兢兢熬过一天又一天,偌大宫廷里,苻阙逐渐只相信兕儿——跟他流着相同血液的异母弟弟。


    跟他的优柔软弱不同,兕儿又刚强又聪慧,给他出了许多主意:将自己伪装得更傻更软弱,事父至孝、事弟至悌,然后……


    兕儿说,只要苻沣还是王,储君之位就永远轮不到他。


    兕儿又说,有办法可以让他名正言顺:苻洵在朝中甚多拥趸,他的生母锦瑟已被扶为正妻,他就是苻洵的嫡子。苻沣病情越来越重,若他们振臂一呼,扶持苻洵为王,苻阙就是毫无争议的太子。


    于是,苻阙战战兢兢,换了给苻沣的药,使苻沣的病越来越重,再写信诱苻洵回奉宁。又给苻阗下了蒙汗药,悄悄告诉苻稷、堂弟苻阗病了——他可真好骗。


    等苻稷进了洛川别苑,再佯作惊慌告诉苻洵,苻稷失踪了。


    换给苻沣的药、下给苻阗的药都是兕儿给的,苻阙也不知兕儿哪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药。但是兕儿聪明,肯定比他有办法。苻阙战战兢兢换药下药的时候,如是想着。


    可是阿阗死了、稷儿也死了,父亲被铁索穿透琵琶骨,吊在地窖半空昏死过去。苻阙避开耳目潜回洛川别苑,踏进苻阗卧房时,看到的就是如此场景。


    门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苻阙还未从巨大惊恐中回过神,慌乱扯着兕儿袖子:“兕儿,咱们快走,府兵来了。”


    兕儿没有动,只站在地窖上空,居高临下看着吊在半空的苻洵,扯动唇角、露出陌生的笑容。


    姚晟跑得很快,在他们面前跪得很恭顺:“卑职姚晟,拜见大殿下!”


    苻阙诧异而疑惑:“姚统领何须行此大礼,快快平身。”


    姚晟没有动。


    “起来吧”,兕儿上前一步,轻描淡写地吩咐,然后转向苻阙、挺直脊背傲然道,“他拜的是我——北宛汗王的长子,冯思源。”


    .


    九月十一下午,苻洵在酒窖醒来。


    “稷儿!稷儿!”黑暗里,他摸索着将手伸向苻稷脖颈,冰冷、静止,没有一丝搏动。


    苻洵一边吃着发霉的炊饼,喝着掺迷药的水,一边环顾自己和四周。


    自己身上除了血,并无更多脏污,这地方一定在洛川别苑内。天窗开合有金属与石头撞击声、有铁门、空气里有淡淡酒气,这种地方在洛川别苑只有一处——曾经的地牢,婚后被改作酒窖。


    他又想到昏迷中,恍惚听到姚晟的声音,唤兕儿为“大殿下”,顷刻心下敞亮、起了身冷汗。


    他尽力周全,不让跟随他的下属怀才不遇,却灯下黑、忽略了最紧要的那个——姚晟做洛川别苑卫士长,已整整十五年。先前苻洵是风光无限的荣国战神,洛川别苑侍卫长也与有荣焉,后来呢?


    同时跟随他的,郎琊成了玄甲营副指挥使,秦川成了国君内卫副统领,姚晟却成了高等保育院的卫士长。


    酒窖门开了,兕儿满面笑容走在前,苻阙战战兢兢紧随其后,再后面跟着数十名侍卫。虽穿着府兵服饰,苻洵却一眼就从他们五官线条看出,都是北宛人。


    苻洵什么都明白了。


    他咬紧牙关,直勾勾盯住兕儿,唇角勾起一丝冷笑:“早知今日,当初就该任你在柘枝城被冯栩虐杀。”


    “你以为自己假惺惺将我救回奉宁,我就该对你感恩戴德?”兕儿咬牙笑了,眼里满是泪,“是谁让我沦落到被虐待的地步?正是苻洵你啊。”


    “我原本有世上最温柔和善的父亲,你为什么要找来那个卑贱面首,还让父汗知道……”


    “因为那个卑贱面首,才是你的生父。”苻洵要紧后槽牙,笑容可掬柔声说。


    兕儿勃然色变,怒喝:“血脉那鬼东西算什么?我生于格日乐图汗王的府邸,长于卓力格图汗王的宫殿。我冯思源,是布日固德嫡亲的世孙,大草原正统的王子。”


    苻阙猛然呆住,惊恐地看向兕儿:“你不是……”


    “我当然不是他儿子,他也配?”兕儿笑得满脸泪水,“若非父汗特特叮嘱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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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性命,我早就一刀杀了他。”


    他满脸玩味觑向苻阙:“不要用那副眼神看我,我不是,你也不是。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洛川别苑的孩子一个个认祖归宗,偏偏只有你好好被养在宫里?当然因为你出身卑贱、没爹没娘,离了王宫无处可去啊。”


    旋即,他冷冷吐出最后一击:“怎么,你还真当他是你爹?”


    兕儿再狡狯老成,毕竟还是个孩子,憋了太久,一朝得手便再压不住倾诉欲,滔滔不绝说起来。


    苻洵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忍住晕眩,凝神闭眼催动金蝉,将饮下的毒素一点点推到肩胛,随血液排出。


    恍惚间,肩胛骨的疼痛加重,激得苻洵陡然惊醒,打了个哈欠、笑吟吟看着兕儿:“你说的那些太无聊,忍不住睡着了。”


    然后轻浮地挑了挑眉,满脸嫌弃摇头叹息:“听说你跟翊国幼主是发小,人家都一国之君了。瞧瞧你自己,当条好狗就得意成这样,啧啧……”


    兕儿笑容僵住,霍然出拳打在他肩胛,苻洵痛得浑身发颤,却仍笑吟吟歪头注视着他。


    地上散落着不少空酒坛,兕儿一边出拳击打苻洵伤口,一边暴躁地踹开酒坛、碎片四处飞溅。忽然心念一动,阴恻恻笑了:“你不是很得意自己在边墙改好的铜墙铁壁?”


    苻洵脸色霎冷肃。


    兕儿笑得双肩颤抖:“有时候,将城墙修得再好也没用,因为门可以从里面被打开。苻洵啊苻洵,你的名头可真好用,府上一个小小卫士长、带上阁下钤印,就能指挥动北卢驻军。”


    苻洵心神一凛,一股寒意顺脊柱直冲天灵盖。他忙屏息凝神贴紧石壁,感应着地底传来的沉闷震动,马蹄踏地轰鸣如雷,有大量骑兵正从西北方向迅速奔来。


    兕儿歪着头、欣赏片刻他的慌乱,露出满意的微笑。冷嗤一声,气定神闲往外走,十几名狼骑立即紧随其后,只留下三四名在酒窖看守苻洵和苻阙。


    苻阙呆滞跪在地上,注视兕儿带狼卫扬长而去,半晌才回过神,连滚带爬凑到苻洵身边,泪流满面哽咽道:“小叔叔……父亲……苻将军……阿阙害了你。”


    他颤抖双手,去解穿过苻洵肩胛的铁索,粘得满手血污、却只徒劳增加苻洵的痛苦。又去扯动另一端,那端却牢牢钉进石壁、纹丝不动。


    最终,他跪倒在满是碎瓷片的地面,嚎啕大哭。


    “别白费力气了,徒手解不开”,苻洵哑声说,“阿阙,事已至此,你若还有几分良心,给小叔个痛快。”


    苻阙惊得倒退几步,面对苻洵叩得头破血流,惊恐摇头:“我不是故意的,我下不了手……我只是嫉妒稷儿,从未想过让他死。”


    苻洵眼里光彩逐渐黯淡,体能和力气逐渐耗尽,却仍噙一丝冷笑、目不转睛盯着苻阙。


    苻阙叩首许久,慌乱地往后退,跪到三名狼卫脚边,哀求他们替苻洵松绑,被一脚踹开。狼卫心性凶戾,苻洵偌大个活人在眼前挑衅,却忌惮冯栩嘱托、不敢弄死,憋了许久的怒气齐齐冲向苻阙。


    当即开始对苻阙拳打脚踢。


    蓦地,三人骂骂咧咧连打带踹的动作僵住,捂住脖颈往后倒去。腔子里不断发出“嗬嗬”,鲜红的血滋滋往外喷射、飙出近一丈。


    苻洵佯作与苻阙说话、掩盖声音,已拾起几枚碎瓷片藏在身上,趁他们殴打苻阙时,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几枚瓷片弹射而出,锋利边缘和尖角霎时割破他们颈脉。


    就在三人血雾飙射的刹那,头顶传来“轰”一声闷响,簌簌抖落灰尘。旋即,盖板大开,漏进大团黄亮炽热的光。


    兕儿从那团亮光里倏然跳下,稳稳落在台阶上,抬手去合盖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