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空想妄想,何人饮酒?

杨天行浅抿一口酒,耳畔似回响起王克己当初字字句句。

“北边未动先征狼饷,事出反常,定是,另有所谋。”

他放下酒盅,指节一下下敲打桌面,眸光快速变换,渐把脉络理清。

王克己曾直言透露天子欲从崔家起头,进行清算,如今狼饷或许便是其欲挥剑的信号。

江南自古便是税收重地,却少有能足额缴纳的时候,这其中牵涉之深,甚至早已非是单单一个崔家。

五姓七望为首的世家常年把持地方,乃至暗中影响朝堂。

苛捐杂税,消户作假,层层盘剥,诸多手段齐出,每年数百万石漕粮出江南,真正运抵京都和北边的便是半数也无。

念及此,杨天行却是又觉有些不对。

“漕运一事牵涉众多,地方贪墨更难查证,征粮不力亦可推脱,光凭这些,恐怕还治不了崔氏什么大罪。”

他隐隐知晓崔氏或与天狼勾结,在谋害他杨门一案中扮演了些见不得光的角色,但这等事情,他不信崔氏会露出明面上的马脚被天子抓住。

杨天行自忖非是深谙权谋之辈,也不屑钻研之。

可他到底出身杨国公府这等大乾第一流的权贵世家,生来,便处在权利斗争的漩涡中心。

耳濡目染,他明白,赵氏天子看似端坐九天之上,一言可决天下事,生杀予夺,为所欲为,可那终究只是表象。

便如崔氏,只要无有直接证据能证明他们里通外敌,天子便无法以此重罪来降下责罚,更遑论进行什么清算。

身在这世间樊笼,天子又如何?陆地神仙又如何?

只要不能真正做到无牵无挂,抑或无敌于天下,那便终究要收到诸多束缚,难以真正随心所欲。

便如他自己,若可能,他何尝不想立马动身北上,去那崔氏祠堂一剑将之荡平?哪管他证据有无,真相,自在心中!

更远还有大雪山悬空寺,天狼九影,望舒氏,斩不尽的仇寇头颅远悬于北海以北,苍茫瀚海,等着他有朝一日上门,一一进行收割。

甚至,当初王克己于红楼幽室中,亲手交予他看那玄衣密信时,杨天行便曾想过要只身北上京都,踏诏狱,问青锋!

他想当场要出一个答案,揪出那幕后真凶,哪怕背后真是当今天子害了他父兄,他也敢剑指龙庭,血溅七尺,管他死后天下大乱,苍生社稷又何如……

“可惜,我终究无有那摘星拿月之能。”

杨天行叹了口气,闭上眼眸,头一次如此欣羡天书中描绘那般上古修行盛世时,大神通者们道法无边,自在逍遥的境界。

若他此刻便有那诸般神通,如瞬息万里,一步踏出便可现身天池之顶,剑斩大雪山,老秃驴;

再如只手遮天,反掌便可抹去天狼九军十万狼骑,以敌血,祭父兄;

更有一念敕神,顷刻便能让奶奶和嫂嫂们,得享那长生久视,享他个,万世安乐。

杨天行忽而有些想笑,笑自己居然也会有这片刻耽于空想。

他自己提起酒壶,摇了摇,却发现已是空空如也。

“空想……空么?呵……”

他摇摇头,弹指摄来那盛有赤龙饮的红玉酒壶,轻轻一晃,耳畔传来叮咚脆响。

“这不是还有么?哪里空了?哈哈……”

杨天行肆意一笑,将脖颈高仰,壶口高悬倾倒,赤龙自天穹坠下,尽被他一口饮入喉。

灯影摇黄,打在通透的红玉壶上,映出里面水痕晃荡,可顷刻,便又见了底。

滴答——

细长的壶口儿再也流不出水来,最后一滴龙血坠下,却是没有落入杨天行口中——

那壶,已被他随手抛下,“哐啷”声中砸入没多几筷的餐桌上,带起一片狼藉。

“无趣。”

杨天行一脸平静,淡淡吐出两个字,半点醉意也无。

这声无趣,不是说与谁听,而是笑他自己,方才,竟妄图一醉方休。

杨天行忘了,他早已是玉骨金血,半步仙神之体,哪里还能沾上一个醉字?

“我哪来的愁绪,需要用酒来浇?!”

杨天行挥袖起身,嘴角笑意淡然,心道自己多半还是受了先前那邪魔扰心的影响,是以今日情绪格外容易波动。

“还是回去陪陪二嫂,明日合该起个大早,哈哈哈,邪魔啊邪魔,你可老实些,今晚休要,再来扰我……”

他畅然一笑,根本不信自己会有那般多愁善感,只全当是那邪魔侵扰,肆意自语间,人影,已走出云台山外,徒留看得莫名其妙的程江海一行人,各自风中凌乱。

…………

江北,凤阳县,崔氏老宅。

明月当头,竹林间清风徐徐,大片的芍药提前绽放,正如烈火飘摇。

“老师,您这般饮酒,可品不出几分滋味。”

青衣公子笑声温润,袖袍却带起风声,自顾给对座女子满上一杯浊酒。

“老师,且请慢饮。”

崔玉言放下酒壶,目光灼灼盯上那女子的脸,似想看看这

张异域面孔下,到底是否住着个大乾人的魂灵。

那女子也不推辞,更不怕他看。

她随意捻起玉质酒盏,学着崔玉言先前模样,放到红唇边,浅抿三分,只觉入口甘甜,确实别有风情。

她不由闭上眼仰头,白皙脖颈间,喉头滚动,这一咽,竟耗时良久。

夜风倏忽而起,卷动她灿金的长发,月辉如水洒下,照亮她眼角红泪似的疤。

“这般甘甜滋味……”

女子睫毛轻颤,瞳孔现于月下。

“却是远不如,”她盯着崔玉言,红唇轻勾,“方才那火灼般的热烈,更显得痛快。”

她语声含笑,竟是再标准不过的大乾官话,甚至带些古韵。

崔玉言静静看着那双暗金如兽瞳的眸子,一时沉吟。

“热烈……痛快么?”

他忽而一笑,摇摇头,自顾自抿了口酒,把视线从女子脸上挪开。

飘摇的芍药似在争宠,纷纷妄图挤入他的视野,花叶渐化作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女人脸,个个表情谄媚,带起诡笑声声。

“嘻嘻,公子看我,公子,看这里呀……”

“呜呜……公子,看奴家这里可好?奴念你念得好苦……”

“哥哥,看看玉瑶可好?哥哥,玉瑶好冷,好想你……”

咔嚓嚓——

精致玉盏裂开几条缝隙,浅浅割破他的手指,殷红血珠瞬溢,渐将玉色染红。

幻象与魔音瞬止,红芍花叶依旧飘摇,层层迭迭又层层,恰似被风吹起的赤火大片,终迭成了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