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烟花粉黛,犹道贪欢

子时已过,今夜,四月初二。

星夜深沉,月上中天,辉光倾泄似水流,逸云轩中,银纱朦胧。

微风轻拂,穿过院中的花木,枝叶摩挲,发出沙沙轻响。

不远处,山间溪流潺潺,虫鸣此起彼伏,飞檐回廊下,窗棂透出微黄的灯光,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嘎吱——

细微的推门声响起,小院石径上,悄然出现一道人影。

来人关好院门,回首张望,辉光朦胧,映出一身黛青色罗裙。

“还没睡……?”

前方灯影摇黄,女子蹙眉,小声呢喃。

她似找到方向,步态端庄轻盈,缈缈仿似幽魂,无声无息前行,终驻足门前。

屋中沙沙声间或,虫鸣声起又落,不知不觉,月已西移。

“唉……”

更深露重,门前,女子放下手臂,黛青绫罗似染了墨,压得她手臂酥软。

她哀声一叹,就欲转身,却忽闻身后男子声响,状似询问。

“为何要走?”

屋中,杨天行翻过道书一页,平静出声,灯影复又轻摇。

“他……竟真在等我?!”

林诗曼身子一颤,先前那长久犹豫刹那被惊喜代替,可马上又泛起忐忑。

她缓缓回神,眸光闪如星辰,看向那灯影摇晃的窗棂,一时自问:“……值得么?杨公子他……又会否看轻于我?”

可只过片刻,她便惨然一笑,无声间拿起染了露的丝绢,将鬓角眉间的湿痕拭净,旋即换上笑颜,缓缓伸臂向前。

嘎吱——

屋门被开出一条缝隙,昏黄光影被拉长,照亮林诗曼半张绝美容颜。

杨天行抬眸看来,正好瞧见她明暗分界的脸,灯影摇曳,她眉间婉约不再,反而有些诡谲。

“进来罢。”

他把道书放下,自顾开始沏茶,面色平静无波。

林诗曼得他准许,终将心头忐忑放下,最后确认自己容颜打理得精致无瑕,方才跨进门槛。

“杨公子……”她小心翼翼关好房门,回过身,眸光已收起怯弱。

仿如梨园搭台,她妩媚一笑,旋即弯身见礼,“妾身,见过公子。”

说话间,她自顾来到杨天行身侧侍立,接过他手中盏,为他满上一杯清茶。

杨天行也不拒绝,任由她这般表演,见手中无物,便重新拿过道书翻看。

茶水缓缓流淌,足有十息方才倒满小小一盏,哗啦声瞬止,屋中唯余书页沙沙声。

“……”

林诗曼眸光隐现水波,却又强自压下,心底道:“林诗曼,你如此不要脸,合该被杨公子轻慢……”

“《三界玄方录》……”

翻完手中道书最后一页,杨天行喃喃复念,忽而轻笑,“什么天庭地府,三界四洲,不过凡人妄想,当些消遣志异,倒不差……”

言罢,他随手把那道书一卷抛下,带起轻轻一声“啪嗒”,红烛被风吹动,刹那摇了三晃。

林诗曼莫名一颤,却又心头一松,只道是杨天行沉迷书卷,非是刻意怠慢于她。

她强颜一笑,双手端起那杯清茶,躬身递到杨天行手边,柔柔恳求:“公子,请允妾身奉茶。”

杨天行这时才转过头,认真打量这与他有过数面的女子。

烛火幽幽,照亮她的眉眼,盈盈中带着柔色,脸上却分明着了淡妆,唇色泛起釉光,婉约中,更有明艳。

“有些过了……”

他接过茶,摇摇头,淡淡品评,“没有那般打扮,亦足够亮眼。”

林诗曼听前半句还心惊,以为遭他不喜嫌弃,可闻听后半句,又不由喜上心头,暗道:他这是……夸我好看?

到底混迹梨园多年,无关她本性如何,终归磨炼出一颗七窍玲珑心,很是懂得打蛇随棍上。

“公子……”她收起眉间喜意,带上几分真心,抿唇问道,“公子这般言说,可是,可是……”

话临到嘴边,终究难掩羞赧,最终只得嗫嚅遮掩,声似呢喃。

她问:“公子,可觉得欢喜?”

“觉得欢喜?”杨天行见她嗫嚅半晌憋出此句,不由心中失笑。

他放下茶盏,见烛火又燃至一半,不由失了继续纠缠的心思,直言道:“到此为止罢。”

他话音淡淡,好似古井无波,可这短短几字落入林诗曼耳中,却仿佛惊雷骤响,只觉刹那天塌。

“……”她紧咬红唇,眸光水意再也无法按捺,颤声发问,“何为……到此为止?”

杨天行见她还不死心,漠然回过眸,却见眼前女子已梨花带雨。

大滴晶莹沿佳人脸侧滑落,渐将那淡淡妆容洗去,亦沾湿她黛青绫罗。

杨天行蹙眉,原本的冷硬话软了三分,只道:“我明晓你心意,回去罢。”

见杨天行如此决绝,林诗曼终于彻底心死,却仍不甘心,问道:“公子可是因……看轻于诗曼?”

她一说开口,却非是找不因由,而是话到嘴边竟发现,自己能

被看轻的因由,又何止于今次夜访?

她惨然一笑,也不顾杨天行听与不听,似自语般倾诉起来。

“公子,你可知诗曼本也非此般人?”

她拭去襟前泪滴,自顾走到堂前,黛眉微垂,开口好似低吟:“怎奈一日沦落入了梨园,自此便难有片刻心安,日日唯有笑欢颜,世人皆笑我九流戏子,再难寻那世间——”

“你可去过北边?”杨天行倏然开口,道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语。

“北……边?”

林诗曼正自沉浸,只觉心丧若死,被忽然如此一问,瞬息怔然。

杨天行见她望来,却是自顾重新给自己添茶,口中平静陈述:“北地边境。”

他给自己面前满上,手中略微停顿,复又取出一空盏,口中继续道:“在北边,世人常有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者,每逢天狼南下,那些流民女子,被人分而烹之亦不过寻常……”

“我知你自诩身世凄苦,身陷泥潭,更为护自身澄净时时如履薄冰……”

他放下壶,平静端起那半杯清茶,递到眼前女子眼前,笑问,“可若换你去北边,与那些被封于泥瓮中的流民女子互换,你,可愿否?”

杨天行声音平淡,面带微笑,眼前茶盏烟气缭缭,更有清香扑鼻。

“北边……若我,愿否?”

林诗曼刹那间怔然,仿如看到眼前尸山血海,眼前茶盏作了泥瓮,那烟气带着腥甜,直令人,闻之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