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仓仓皇皇,如在镜中

郑弘毅心底“咯噔”一声,暗道不妙。

他隐约晓得,自己父亲当是抓住了那个在银库司兼稽核主事的苏明哲一些把柄,可他更清楚,其中手段定还有不光彩之处不足为外人道。

“此间到底怎么回事?还请先生教我……”

他语带恳切,见崔玉言仿佛假寐一般事不关己态,心知那“不知”的“有人”,定非这位江北第一公子,而是自己抑或说郑家。

“郑公子,何不请教你玉言表弟?”

柳道元气定神闲,刻意在“表弟”两个字上加重口音,颇有几分一舒胸中怨气的畅快之感。

郑弘毅心底更沉,他越这样遮遮掩掩,事情就愈发显得古怪不简单。

“那苏定远当年也不过走到三司衙门一级,似是拒了巡抚的差事主动致仕,他能有什么?”

郑弘毅心底快速捋了一遍,还是想不通其中关窍,只能把目光转向刚刚饮下一杯闲茶的崔玉言。

“表兄少安毋躁。”

他淡淡放下茶杯,没有急着开口解释,反朝着柳道元笑问,“先生今载年逾古稀了罢?”

他打量柳道元仅微微斑白的发须,还有明光熠熠的双眸,作欣羡状叹道:“我观先生不只是驻颜有术,便连心性也如稚子般澄净。”

柳道元手上一紧差点扯掉胡须,见这小子阴阳怪气骂自己老而不死、幼稚小气,一口气噎得险些背过气去。

“知道老夫没几年可活,你这小子怎就不肯放老夫安生……”

柳道元吹胡子瞪眼,对眼前这勉强算得自己半个弟子的不肖徒终究暗藏几分欣赏,有些放纵。

见郑弘毅屡屡张口欲言,他摆摆手解释道:“那苏定远如今虽不入朝堂,可他家先祖那位棋圣苏清风,曾与‘心镜派’祖师明德公一同贬谪幽州,是为亦师亦友……”

“苏清风?明德公?”

郑弘毅也是读书人,知晓这二人名讳,一个是前朝最后一名被敕封的棋圣,一个是当今天下一半读书人的祖师爷。

“可这又能如何……?”

此二人这一段因缘却是鲜有人知,他不晓得,亦不理解这如何能算得上柳道元口中“不知苏定远的深浅”一说。

“呵呵……”

柳道元摇头直笑,见他不解,语气淡漠问道,“郑公子你或是在南地待久了,莫非不晓得当今内阁那位首辅大人姓甚名谁,讲的是哪家学问?!”

“内阁首辅?!哪家学问?!”

郑弘毅脑中电闪,身子渐渐颤抖,强自不甘道,“谢氏?!谢氏又如何?那位首辅大人难道还能为这等小事为难我郑家不成?”

言罢他转头看向崔玉言,似想求他作证。

“如今是天启四年了罢?”崔玉言撇去浮起的新茶,随口感叹,“白驹过隙,可惜时不我待……”

崔玉言话音犹在继续,郑弘毅却如遭雷亟,剩下的全然听不进耳,只口中喃喃:“天启四年、天启四年……”

他抓住脑中灵光,唇色发白:“谢首揆领先帝遗诏,是为今上之师,托孤重臣……”

左右看了对席而坐的气定神闲两人,他忽而惨笑:“天家素来讲权衡之道,北方玄枢派倚天下道门为根基,更是钦定国学——”

“若我言今上曾受《心镜十诫》呢?苏清风将之当作祖训传家,你道这其中有多少渊源?”

柳道元轻笑打断,语声戏谑,“从谢首揆那里算,当今朝堂衮衮诸公,半数当面都要唤他一声‘定远公’,郑益谦当真好大威风竟敢逼得他交出天元棋盘。”

郑弘毅脚下开始踉跄,犹自不甘:“胡说八道,全都是胡说八道!”

“我大乾自立国以来便定玄枢派为国学,但凡入得学宫,哪个不晓‘天道有隙’,谁敢不读‘玄枢九楔’?!”

他眼球爬上血丝,狞声朝柳道元怒吼,“他苏定远便当真成了心镜派祖师爷不成?还能翻了天去?!”

柳道元当年辍学离家,求道枯坐数十载不成天师亦未有悔,本便是个执拗不服输的性子,哪会怕他犯浑?

“哼,不知所谓……”

柳道元冷冷一笑,复又以平淡口吻抛出秘闻,“你道当年灭佛又是怎么回事?!”

他转眸瞥了眼镇定自若的崔玉言,若有所指道:“当年先帝便是不满玄枢派为首那帮蠹虫以佛门为躯壳掏空社稷,是以才借杨国公这柄剑犁庭扫穴,一扫前弊,呵……”

他抚须摇头,口里说着玄枢派、道那佛门当年,眼神却一直笑盈盈看着崔玉言渐拧紧的眉峰。

“表兄你回罢,去看看徐叔那边怎么样了。”

崔玉言挥了挥袖,屋中平地生风,隔着纱罩吹灭数盏烛火,连带大门“嘎吱”声中启开,冰寒凉意袭身瞬间让郑弘毅愣在当场。

“哦?这就要赶人了?”柳道元来了精神,笑呵呵道,“这灯也熄了,不若便让老夫回去歇着可好?”

“表兄?”崔玉言有些不耐。

“玉、玉言……”

郑弘毅回神,眸底万千情绪翻涌,可看着自己表弟那双夤夜一般的沉

眸,却只能干涩咽下口唾沫,一字也不敢说出口。

“去罢,”崔玉言扬手后摆,“顺便问问码头那边的消息,待杨七郎离城第一时间报来。”

“……”郑弘毅看着他温润外表下冷厉的眸,沉默无言片刻。

“表弟放心,为兄省得。”他颤颤拱手作辞,临走似想起什么,又道,“先前候书时便有人来报……”

他看着崔玉言忽而凝望过来的眸子,表情怪异勉强一笑:“那杨七郎,走了。”

“去罢。”崔玉言面无表情,只平静开声。

“……”郑弘毅踉跄回身,无了言语。

他有些踉跄抬步向门,几步间只觉浑身冰寒,便连那熄灭的宫灯上锦鲤纹绘也好似活蛇吐信,正舔舐他斜斜飘过的脖颈背脊,一路跟着出了屋子。

吱呀——嘭!

方一踏上青阶,身后房门自闭,带起风声。

夜已深,檐角一滴寒露坠进后颈,郑弘毅一个激灵,下意识回身。

眼前屋中灯火复明,隔窗纱隐约见人影对座似在交谈,却再无一字一句传出。

“大兄……?”有女子幽声,在耳畔。

“谁?!”郑弘毅受惊踉跄,脚下后退不稳,仓皇坐倒在地,才发现后背一片冰凉,竟已湿透。

“大兄?!”郑婉儿愣了三息,忙蹲身去扶,泣声道,“你怎这般模样?出了什么事?”

她眼中自己大兄面容枯槁,唇色惨白裂角,额前头发乱糟糟,发冠都快要散了,哪里还有半分世家公子模样,比自己先前取书受惊还凄惨。

“婉儿?”郑弘毅被扶起,勉强一笑,“是你啊……”

他看着此刻重新梳洗整齐的妹妹脸上梨花带雨,恍惚间仿佛看到先前府衙门前她一脸仓皇向自己奔来的模样,如在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