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蓼吻尸香,孤灯哑渡

银月高悬,桅林中渡鸦盘旋,啼叫声宛如破了嗓子的老妪,分外喑哑低沉。

看着杨天行一脚碾没那腐烂头颅,唯留下半截断草绳在外,沈月如怔了足有十息。

“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

她咬紧唇,拭去泪,目光直勾勾盯着杨天行。

“看出什么?”杨天行故作不知,带几分戏谑,“看出大名鼎鼎的红袖苑主竟如此胆小?”

沈月如自小行过江湖,见过的血并不少,心思亦极为敏锐,此刻哪还不明白自己的伪装早被看破。

她沉默片刻,忽而一咬牙,抬手想去耳后揭下什么。

“你做什么?”杨天行淡淡出声,警醒道,“记住你的身份,进了鬼市你便是钱氏香坊红袖苑主。”

沈月如身子一颤,不知为何竟莫名有些怕他,就这般停下动作来,却又心有不甘。

“我怕他做什么?”她垂下眸暗暗捏拳,心中负气赌咒,“大不了被他一剑杀了,去见大兄……”

“左边第七根,”杨天行蹙眉开声,指示道,“那上面悬着铜罄,你过去敲三响。”

沈月如下意识抬眼,果然又见那杆首高高悬一模糊黑影在夜风中摇晃,好在离得远,没有先前那或悬于头顶或落在脚边吓人。

“……”她脚步几度欲抬,却好似陷进沙里,怎么也挪之不动。

空气一时安静,远处水畔渐起薄雾,几只渡鸦似饿急了,大着胆子又落回杆梢交替啄食。

“月如,不要怕……”

她暗暗咽了口唾沫,给自己打气,“姨姨都说‘你可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个死人头算什么?!”

想罢她下意识看杨天行,见他神情渐有不耐,当即强忍着恶心抬脚,竟是轻轻一抬便起。

沙沙沙沙——

迈步声中,她几步行至桅杆下,不敢抬头,只绕着泡得发黑的桅杆底端行走,果然在背面瞧见一人头大小的铜罄,沾满绿锈,却是不见击锤。

杨天行冷眼旁观,并不急切,他其实已知晓那引渡人在何方,此刻还有余暇,不妨再试着稍稍打熬这柄“剑胚”。

沈月如不知他想法,左右找不到击锤,便连石块也无,又见他抱臂而立,斗笠下玄袍被风吹起,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一时心头生怨。

“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还让我扮什么‘红袖苑主’……”

她咬咬牙欲走,旋即又反应过来分明是自己擅自顶替了本应来此的姨姨,哪来的资格怨怒?

“走罢。”杨天行忽而转身,提着剑往远方隐约水线深处迈步。

“这是去哪里?”沈月如微怔,连忙跟上。

她方才刚想挪步去远些地方看有没有碎石,或找找看能拔起的木桩,却不料他忽而离开。

杨天行似未听见,脚步愈快,沈月如跟得吃力,脚下“沙沙”声不断,每一步都难测深浅。

咚——

悠悠声忽起,似钟鸣鼎罄,远在隔岸芦苇间,一声过后又一声,接连三响。

“跟快些。”杨天行蹙眉,脚步再快三分,每一脚落地带起风声,却都是踩在实地上。

沈月如死死抿唇,盯着杨天行落脚的地方亦步亦趋,速度竟也勉强跟上。

“是先前那只船上的人……?”

她想到此前在进芦苇荡前远远看到那艘北边来的小船,知晓大约是那边的人有不同的“扣门”处,不由担心引渡人是否会来这边。

正思索间,她眸光却见前方靠近芦苇荡的方向,竟隐隐亮起一点幽幽火光,顺水而来。

“行了,就在这等罢。”

杨天行按剑立定,站在水边三尺,听风声起落,乌皮劲履不时被浮动的水花轻吻。

沈月如站到他右手边,稍微打量眼前水面,白沙依稀可见,显然很浅。

“能过来吗?”

她有些不确定,凝眉去望那昏黄灯火,视线却被水雾遮挡,看不清是何等样船。

俄倾,有笛声随风而来,悠扬呜咽宛如女子哀哭。

远处那小船蜿蜒数拐,终至近前,却是一艘平底舢板船。

杨天行早便以神识见过,沈月如却是此时方才看清。

那船看上去有些年头,光是船首便可见几处拼接的木板颜色各异,隐约可见一蓑衣客在船尾划浆,船头则坐一灰绿衣衫的少女在吹竹叶,那笛声正是由此而来。

“我们过去。”杨天行见那船靠岸,约百十步,当下主动上前。

沈月如下意识“嗯”一声,她听笛声渐止,心中有几分好奇,看不清那少女模样。

片刻后,二人行到船旁,那蓑衣客在船头垂首而坐,那名少女正弯腰埋头,搭着跳板。

“小姑娘,”沈月如轻声一唤,柔声问道,“你是这儿引渡的船家?”

她有些疑惑,这少女看上去个子小小,怎那明显体格高大的蓑衣客不来帮忙。

啪嗒!乌光水亮的跳板落上岸边,溅起水花。

那少女没有第一时间接话,只抬起头来,好奇打量近在咫尺两位客人。

杨天行对上她明亮目光,视线首先落到她头上,浓密乌发束成松散的直辫,随意搭在左胸前,右耳侧别一朵翠叶红花,瓣叶一十有二,片片若唇形,分外扎眼。

“蓼吻花?这味道……”

杨天行眸光一动,心中大约对上这花的形貌,只是不知为何,他竟从这迎风而来的馥郁花香中嗅到淡淡尸臭,仿佛当年北境战场死人坑边一样。

沈月如灵觉远不及杨天行,或也是见惯了花草、香料,视线只在她头脸掠过,转去瞧她衣着身段。

月色下少女正弯腰捧起一盏孤灯,照亮她一身墨绿布裙有些褪色,脖颈草绳悬一巴掌大小的竹牌正随起身轻晃,腰间红绦系一拇指长的鱼皮短鞘,麻绳缠柄,形似一柄小小弯刀。

“小姑娘,你怎么不说话?”

沈月如有些奇怪,这女孩脸上有些乌黑看不清,只一双明眸比那灯火还亮,却始终不曾开口。

那船上少女刚把灯盏照亮船板,闻言忙松开一只手,指着自己嘴“阿巴”两声,又竖掌朝下方二位客人摇手。

“你不能说话?”沈月如愕然,心生怜意。

她本道这女孩身段窈窕,眼神明亮,脸型也生得漂亮,若梳妆打扮一番定是个美人胚子,却不料竟是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