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章 活皮老爷,蓬蓬洲头

子时末,虫鸣声声,半轮银月高悬,辉光穿透青白薄瘴,冷冷刺向船头。

哗啦啦啦——

阿箬躬腰泼一桶水,冲淡船头溅射的血水,见已洗干净大片,忽而有些怔怔抬头。

肩头的窟窿仍在轻轻刺痛,却早已止住了血,活动亦无大碍。

“大哥哥……”

她想起方才迷蒙间吞咽下什么东西,睁眼那公子冷峻面容近在眼前,不由小脸一阵发热,暗暗垂下眸。

“阿箬,阿箬……”

老头子又在唤了,却没笑没哭,只是有些许仓惶迷茫,就好像小孩儿一刻也离不开母亲照料。

“爷爷,阿箬在呢~”

她嫣然一笑,声音甜美,当下放下木桶,便往船尾行去。

“姐姐……”

她行了两步,见沈月如抱着膝望着手中铜签怔神,犹豫片刻,还是没有上前打扰。

啪嗒、啪嗒……

麻布鞋鱼油被水浸透,足下有些重,她快走两步,来到爷爷身后,看向那立在水边的玄袍公子。

“洗干净了?”杨天行回过身,目光投向船中央。

“嗯……”阿箬轻声点头,旋即又犹豫道,“还有官老爷……”

那黑糊糊挂在船头的东西她不知道该不该碰,是以没动。

“那东西你别碰……”

杨天行收回目光,随口问,“你们为什么叫它官老爷?”

“为什么……?”阿箬有些怔,下意识道,“大家都这么叫呀。”

“爹爹、爷爷、陈四叔、还有蓼娘……”

她掰着乌黑的手指数了数,又望杨天行,似在说:你看,阿箬没有骗你。

杨天行见她真不知道,也不纠结,转问道:“这些都‘官老爷’都是你爷爷剥下来的?”

“……”

阿箬眼神躲闪,点头不吭声,下意识去抓腰间那柄缠鱼皮的小小短刀。

杨天行见状心头有了答案,眸中若有所思。

“去罢,让他开船。”他摆摆手。

阿箬如蒙大赦,甜甜一笑,俯身去和爷爷耳语起来。

杨天行余光瞥向那蓑衣客,他起来撑篙,蓑衣斗笠遮掩间,露出半张脸。

其面上褶皱瘢痕纵横交错,暗红与灰白杂陈,好似一块被反复撕扯又勉强拼凑的破布,分明是没了半张脸皮。

“老黥……”

杨天行回忆先前那姓刘的蟊贼口中对老头的称呼,不由淡淡一笑,“这年头竟还有正经的剥皮人,当真有些意思……”

太祖高武皇帝当初结束大玥末年的乱世,天下初定,却仍有乱贼伺机作乱,为震怖宵小,武帝亲创极刑有十之又九,“剥皮画鼓”便是其中之一。

其刑术秘传,剥皮技艺世代承袭,传可将人皮完整剥下,画眉张鼓悬于菜市口,日日敲打三秋而不破。

因其过于残酷,后被数代皇帝滥用于朝堂,一时上下人心惶惶,直到太宗奉天靖难,方以大气魄违逆祖制,将之废止,其传承早该断了才是。

念及此,他目光落到那船头挂着的黑影上,不用怎么细看,便能分辨出那分明便是一张完完整整的人皮,从头到脚,严丝合缝。

细观其五官轮廓,依稀瞧得出是个漂亮女子,只是此刻只剩下薄薄一张皮囊,曳着大蓬乱发斜斜挂在船头,分外邪诡渗人。

“可惜,只斩了一缕分魂……”

杨天行眸中泛冷,先前捉这水中“官老爷”上来时,其初时全身血肉盈满,只是无有眼眸,此外便如活人。

他看出这人皮被人以阴秽仪轨炮制过,是以能水中游曳、隔空寄魂,算是一种颇为高明的玄术,便连他也瞧不出其根脚。

“一个山野女冠,一个活皮官老爷……”

杨天行暗暗称奇,这二人都未炼出真正的神识,却都已隐隐触碰神海。

其或辅以秘宝,或以阵法仪轨相助,便可有些许神念之能,已是正儿八经的道门天师一级人物。

如今这天下少有的玄修高手皆现身于此,似还有军伍精锐协同,显然不大可能是为那封秘传到自己手中的勒索信而来。

“公子……”

阿箬轻声一唤。杨天行看向她,心中平静。

“前面水口过去,便是蓬蓬洲了。”阿箬仰头甜笑,有些不舍询问,“您和沈姐姐,要在这里登岸么?”

“蓬蓬洲?”

杨天行重复一遍这个名字,想到先前神识惊鸿一瞥的此地风貌,便也点点头,“那就这里罢。”

那蓬蓬洲他知晓应当是此地最大一座沙洲,因形似莲蓬而得名,再往里面才是黑市。

“无怪乎什么妖魔鬼怪都啸聚于此……”

杨天行暗暗摇头,他神识中看得清楚,此地三十六沙洲星罗棋布,随潮涨落,水道几乎每日都在更易,扬州卫所那些兵丁能进来都算本事,更遑论征讨。

思索间小船行出水道口,前方豁然开朗,水面呈葫芦口型延伸扩大,最远方已是大片湖泊,伴着零星沙洲岛屿四布。

“公子,”阿箬凑

近来,小声道,“再晚些,阿箬就不能开口了……”

杨天行知道她的意思,目光落到她耳侧殷红的蓼吻花上,随口问道:“你头上那朵花是哪里采的?”

“这是鬼唇花呀……”阿箬有些惊喜,当即取下那花攥在掌中,满眼期待问道,“大哥哥,你也喜欢它吗?”

“呵呵……”杨天行不置可否,可见其分外明亮的眸子里期待之意溢于言表,便干脆点头,“算是吧。”

阿箬喜不自胜,当即双手捧花往前一递。

“鬼唇花很难采的,一般长在红蓼丛里,整个蓬蓬洲也没有几朵……”

她说着有些不舍,见杨天行不接,又催促道,“大哥哥你拿着罢,你自己找不到的……”

“你自己留着罢,”杨天行摇摇头,见她还欲开口,便道,“你给了我,不怕你爷爷哭闹?”

他此前便已瞧得明白,那剥皮的老黥唱曲走调、又哭又笑、拍船帮、摇铃铛,其实都是蓼吻花汁的迷幻药效过了,脸上溃烂处生痛,在唤阿箬给他添药。

更何况他要这花确实无用,他要寻的是成规模的花圃、种植场,而不是野外花丛中随意一朵。

阿箬被他说中纠结之处,怔了一会儿还是摇手笑:“不怕,蓼娘那里有药,阿箬可以扎灯笼去换……”

杨天行见她执拗,好笑摇头,懒得再行推辞,只负手看向前方,大片红褐色的沙土岸边已然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