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 北邙荒丘

    突如其来的石脂瓮阵,将中原北伐骑兵拦在半道。


    没人能确定这些石脂来自何处,更不敢确定,北宛是否已掌握石脂的保存和运输方法。


    六月十五,阊江和奉宁同时发来撤军诏书。新的作战武器,新的不确定危险,两国陛下都不敢贸然继续。


    同一天,翊国鸿胪寺的请帖送至奉宁——七月初七,为褚后生辰举办千秋宴,邀荣国及部分藩国派出使团同乐。


    就差把“石脂”、“曲勒”二字写请帖上了。


    六月二十,荣国使团走到洛京时,苻洵和元承赟正同路南下,刚好从龙门渡过河而来。


    河边凉亭中,两名中年男子对坐饮茶,看着一艘画舫在浊黄波浪间浮浮沉沉,从伊河北岸缓缓渡波而来。


    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散发着淡淡泥土香,岸堤铺着层不知名野草,绿茵如织,雨水洗过格外翠色喜人。点缀着苜蓿花、灵香草和野棉花,浓淡深浅各不相同的紫。


    苻洵从船头轻盈蹦上岸堤,采了几枝野棉花捏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片刻,眉眼漾起笑意,懒懒散散朝凉亭走去,边走边招呼:“景相,洹哥,中午好啊。”


    凉亭旁停着一辆安车,苻洵经过时,车里传出一声呵斥:“三十好几的人,没个正形!”


    苻洵吓得一抖,险些把手里的花丢出去,忙挺直脊背、屈膝稽首:“微臣苻洵,拜见陛下万岁!”


    苻沣伸手拉开车帘,弯腰探身,苻洵忙上前扶着他。一上手,苻洵心头便是一惊——


    轻,太轻了。


    他的手臂筋骨突兀,蒙着一层苍白脆弱的皮,青紫色血管在皮下无力涌动。伊河边吹来夏风,暑热之中掺进丝丝凉意,他却陡然爆发出一阵急促咳嗽。


    苻洵顷刻明白了他为何一直坐在车里。


    大半年不见,他居然衰老虚弱至此。


    兕儿和苻阙忙跑过来,一人倒热水、一人递帕子。


    “从去年四月,南翊攻进洛京起,父王每天休息不足三个时辰,饭食也减半”,兕儿一边替苻沣擦汗,一边幽幽叹息,“荣国腹背受敌不说,还要想法设法到处搜刮,两支骑兵的粮草啊……”


    “难关已渡,无需赘言”,苻沣唇角绽出笑意,看着苻洵,“你眼光还不错。”


    苻阙愤慨道:“那些南翊人太可恶了!父王何必……”


    “现在只有一个翊,哪还分什么南北?”兕儿截口打断他,看向正从画舫款款走来的承赟一行人,“现下摄政的褚后是纯善之人,陛下才会与之建交。”


    苻沣瞥了两个孩子一眼,没说话,由苻洵搀扶着迎向承赟。


    远远地,承赟单膝下跪、施礼道:“外臣元承赟,拜见建宁陛下!”他的动作落落大方,泰然自若,仿佛去年以国君身份与苻沣同登高台的,是另一个人。


    入亭之后,苻洵很自然地坐到苻沣右侧,替所有人斟茶倒水。


    承赟瞄了一眼如此乖顺的苻洵,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又望向苻沣、有些感怀:“据外臣所知,本次只是邀请赴宴,就算是盟约、以平等邦交的礼数,并不需要陛下亲自去阊江……”


    “我不去阊江,阿洹和景相去”,苻沣淡淡笑了,“我去阳华山看看阿萱,再给阿晴扫扫墓。”


    承赟心念一动,笑道:“我也有八九年没回过昇阳,正好去看看四叔和大哥。这儿近得很,来回两天时间,误不了赴宴。”


    苻洵莫名尴尬,四下打量,想寻个人来斟茶,自己伺机溜走。苻沣却转向他,平静地说:“阿洵也一起来吧。”


    .


    多场战火洗礼,繁华锦绣的旧翊都草木深青,丰饶富庶的翊东粮仓十室九空。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苻沣揭开车帘,望向满目疮痍,疲惫的双眸涌出泪水,颤声吟道:“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七雄五霸斗春秋。顷刻兴亡过手……”


    景樊似有所感,悲声续道:“……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承赟心绪纷乱,挤出一个微笑,温声宽慰:“外臣曾有幸与褚后共事,陛下柔德安众、守礼好义、不喜杀伐,她若执政,两国应有数年和平。”


    他越说声音越低,因为苻洹将目光投向苻洵,似笑非笑。


    气氛再次陷入尴尬。


    承赟却似想起什么,盯着苻洵笑了:“外臣听说——褚后陛下似乎与苻将军有些许……过节?”


    姓元的都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


    苻洵赶紧表态:“彼时两国对立,褚后为国孤身犯险,实乃女中豪杰,外臣虽险遭不测,仍对其……敬佩至极!”


    想了想又补充:“还望太尉与承赟殿下此次觐见,替末将转达龙骧军众将士感激之情。”


    苻洹顿时肃然起敬、收回目光,苻沣又开始似笑非笑打量苻洵。


    苻洵快窒息了,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致,开始思考脱身之法。却听承赟欣然道:“外臣果然没看错,苻将军心胸开阔、不拘小节、伟丈夫也……”


    苻沣眼里玩味越来越浓,苻洵十分想马上跳车。


    承赟显然不太懂这三兄弟暗流汹涌,慨然道:“说起来,我那位四婶更是成仁取义的人,虽说她捅了苻将军七刀……实际上也是没法子,她原本想尽量减少那场战争的伤害,还险些将自己性命搭进去。”


    苻沣不笑了、眼神一肃,苻洹也听得入神,苻洵也不找时机跳车了,就连景樊也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四人齐刷刷看向承赟,听他讲下文。


    承赟笑了笑,理清头绪款款道:“说起来,四叔虽武德充沛,却并不喜主动出兵挑起战火,不知为何对贵国一反常态……大约是苻将军太惹眼、那几年贵国扩张太快,招邻邦忌惮。”


    “永平五年,我回昇阳过年,无意听见娘与四婶密谈……周围女使嬷嬷都被支走,四婶说这是不义之战,娘也这么觉得,别人入侵反杀是一回事,自己挑起战争是另一回事。娘承诺会跟爹好好说道,多劝劝四叔……”


    “谁知四嫂让娘不必劝了,四叔心意已决,她只想求两件事:其一,让自己成为平西主帅,最好能御驾亲征;其二,她求娘帮她寻一样东西……”


    承赟扫视一圈众人,艰涩地说:“西羌红花!”


    苻沣和苻洹都早为人父,自然懂那是什么,脸色骤然一沉,面面相觑,低声惊呼:“她要这个做甚?为何独独找姜夫人要?”


    “四婶独求娘去寻此物,个中隐情不足为外人道”,承赟酝酿片刻,绕回正题,“至于为何需要红花……她说,平西之战已成定局,所以她次年不能有身孕,必须成为主将。”


    “若胜,她要尽快结束战争,有她在也可更好约束将士;若败……”承赟低头,声音越来越沉重,“若败,就当她用自己一条命,向四叔死谏。”


    车内瞬间静得可怕。


    苻洵只感觉耳边嗡的一声,脑海一片空白,所有人声都变得模糊、遥远而不真切,几人不均匀的心跳和呼吸却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恍惚间,一只手重重落在他肩头,是苻沣,神情郑重地看着他:“阿洵,景相身子不好,你替他去阊江吧。”


    未等苻洵回答,苻沣又盯着他双眼,一字一字沉声说:“恩怨爱恨,终须放下。山高水长,心安为家。”


    承赟觉得这话意味深长,却一时琢磨不透,正沉吟着,车身抖了几抖,车夫恭声道:“陛下,陵园到了。”


    第二天清早,苻洹、苻洵和元承赟三人骑快马赶回洛京,苻沣站在苻萱的墓前,伸手轻轻抚过碑文,久久不语。


    “元珙,元璟,元晞,元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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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旭,元承陵,元承赟,元承祎……元氏子孙繁盛、代代人才辈出啊”,他目光越过元氏陵园累累墓碑,遥远望不到边际,忽然显出无尽疲惫和悲怆,“气运未竭,国祚绵长……”


    转头,陵园外是满目疮痍的土地。


    他缓缓流下两行泪:“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倘使荣国无我,六尺之孤何托?何托?”


    回应他的,只有吹过累累坟冢、青青松柏的风,以及三两声清脆的蝈蝈鸣叫。


    苻沣艰难地俯身,循声找去,那是一只蝈蝈笼,藏在墓碑后面,新编的、篾条还带着淡青潮湿,一对蝈蝈在笼子里昂扬高歌。


    他这才发现,墓碑后放着一排蝈蝈笼,新旧不一,最远的那头已风吹雨打、朽坏腐烂,数了数,正好九只。


    “真是个犟种”,苻沣泪眼模糊,笑骂了一句,“三十好几的人,阿萱怕是都忘了,偏他记得。”


    .


    听闻承赟与荣国使团结伴觐见,元旭特命西陵水师派出两艘最快的楼船,候在长济渠荣翊两国交界之处。


    阊江有个官中专用的小渡口,叫明月渡。六月二十八,周睿才一大清早就率鸿胪寺大小官员守在渡口。先头楼船下来的,自然是元承赟和三郡两州部分武将,荣国太尉苻洹、威远将军苻洵、鸿胪寺官员……


    名单上特注的贵客都已登岸,周睿才忙接引他们登上早已备好的宝马香车。苻洵却弯了弯桃花眼,端端正正施一礼:“后面还有一船,劳烦鸿胪寺各位大人。”


    见周睿才有点担忧,苻洵又笑着宽慰:“小国出来的,不必太劳心,包几家好点的客栈就成。”


    周睿才不敢大意,让单瑶先送几位大人物进城,自己带着几名小吏候在渡口。待后一艘船缓缓靠岸,宾客鱼贯走来,他顿时眼前一黑……


    先是香气,刺鼻香料混着浓重体味,熏得人头昏脑胀;再是色彩,红的蓝的黑的金的,花花绿绿光彩夺目;然后是声音,臂钏、耳环、闭环、铃铛叮叮当当直响,夹杂着叽里咕噜鸟语……


    大朝会上,百官瞠目结舌看着涌进殿内的彩色泥石流,就连一向没什么表情的承祎,也睁大了双眼。


    舜英坐在尊位上,强行镇定,唇角还是忍不住抽了几抽。


    “这是卢卡国、这是大萨拉国、还有千弥国、乌兹国、月山国……”元璟一边观察上殿使者的服饰,一边低声跟元旭提醒。


    “说慢点,记不住”,元旭一边眼花缭乱,一边悄声嘀咕,“西羌有那么大?这么多国家?”


    元璟耸耸肩:“沙漠嘛……有水源有绿洲就成一国,大部分也就一座城、甚至就一座村那么大……”


    元旭十分庆幸将元璟这百事通拖来大朝会,又有些惊异:“这些全都是苻洵打下来的?”


    未等元璟回应,殿内突然礼乐轰鸣,礼乐之后,十几个小国小部落使者站得整整齐齐,用略带口音的中原话齐声山呼:“大翊女君闻名遐迩,我等奉大荣建宁王陛下及威远将军之命,略备薄礼,为女君陛下庆贺芳诞。”


    见惯风浪的元瀚海满脸欣然,膜拜螭陛上的褚后,眼角眉梢扬起无穷自豪自信。


    排面!着实排面!


    颇有史书记载,翊桓王时代“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世气象。


    而站在对列的班益、晏驰、谢朗等老将则神色郑重,带着震惊、警惕陷入沉思。


    西羌诸国使臣觐拜见过褚后及延光王,又纷纷在殿中向苻洵拜别,才整齐有序地款款退出,一举一动都包含着无比恭顺、敬畏。


    “搞的跟孔雀开屏似的”,元璟饶有兴致看热闹,低声评论,“这哪是贺千秋,分明是相看。”


    “这就是在相看”,元旭悠悠地说,扬唇微笑,那笑意却半分不达眼底,“却不是与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