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 拱手河山

    舜英在门外听他们交谈,寒意不断从脚底冲上天灵盖,她四肢冰冷、全身都麻了,靠着墙壁无力蹲下。


    三年前元晴薨逝的那个夜晚,那梦境再度绕上心头。她心口又开始突突跳起来,耳边嗡嗡直响,眼前一阵红一阵黑,高台、云气、星辰、血海、扭曲的脸、濒死的哀嚎……


    一幕幕走马灯似的飞快掠过、一声声在耳边盘旋,最终只剩绵延战火、无尽血海、一张张恐惧扭曲的脸……


    “从古至今,望海百族、西陵古国、虞国、荣国、宣国、燕国、翊国……所有的民,被卷入战火,濒临死亡时,痛苦和绝望是一模一样的。”


    “不止他们,还有河西三十七部、西羌诸国、草原二十八部……一切有血有肉的人,在面对战火和死亡时,其实都一样。”


    “你懂了么?”


    “懂了么——了么——么——”


    替萧玥娘续命两年,诞下苻隽;潜入洛川别苑掉包苻隽与苻阐;进谏舜英为招安使,间接使苻阐对素未谋面的元旭心生仰慕:再嘱托苻沣将元旭强留在清泉宫,苻阐与元旭结下师徒情分、顺势被带回阊江……


    南去十万大山,救活一息尚存的蚩越,将其带回翊国;蚩越结庐于地皇山隐居、救活元旻;再间接救回被困雪洞的桑珠和叶儿;同时令舜英回归阊江之前一切“经历”变得有迹可循、真凭实据……


    到最后,就连她自己的死,都是精心设计的。


    以一场毒发身亡,斩断两国摇摇欲坠的虚假和平,促成金州战火,彻底击碎舜英逃避隐世的所有侥幸。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宛如被万刃穿心,舜英痛得紧紧抱住自己,眼眶滚热、泪水涌了又涌,却都被她死死关住。


    周身笼起一股暖意,舜英艰涩转头,苻洵站在旁边,正让慕荷将一件大氅披在她背上:“地上凉。”


    他身穿玄衣,脸色惨白没一丝活气,却脊背挺直、目光灼灼,神情坚定沉稳得像钢铁,看上去很精神。


    舜英忙起身搀住他:“受那么重的伤,怎么擅自起来了?”


    苻洵顺势倚靠在她身上,像是为节省力气,没有说话,只往城西方向抬了抬下颌。


    舜英立刻会意,苻沣油尽灯枯,苻稷意外身亡,如今当务之急是为穆阐正名。苻洹官至太尉、在宗室名声良好,应当在场主证。可城西的守城之战不能停,将士需要一位主心骨坐镇以定军心,苻洵素有威名、在宗室却是边缘人物,接替苻洹最适合不过。


    思忖片刻,她了然一笑:“我陪你去,他国内政、我也不便掺和。”


    苻洵扬唇一笑,任她搀在腰后,二人转身正要向苻沣告退,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苻沣由元旭和穆阐一左一右搀扶着、端端站在门口。


    苻沣后退一步,深深弯腰、十分恭敬地对舜英长揖:“紫宸殿将有嘉礼,请陛下务必前来参观。”


    苻洵莫名觉得不自在,松开舜英撤开几步,苻沣将二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三五遍,唇边噙一缕意味不明的笑:“阿洵既起来了,也跟着来吧。”


    然后,他低头瞥了瞥穆阐,泛红的双眸浮起慈爱和期许。


    紫宸殿人头攒动、济济一堂。文武百官、景樊为首,宗室耆老、苻洹居先。螭陛下首右侧搭着两张软椅,是苻沣特意叮嘱,为舜英和元旭准备的。


    元旭刚刚坐下,瞥了一眼端坐身侧的舜英、站在一边病怏怏的苻洵,有些发怵,忙将座位让给苻洵、径直溜到景樊身边站好,担忧地注视着后殿方向。


    苻洵唇角微扬、颔首致谢,就势在舜英右手边坐下,也将目光投向分隔前后殿的巨幅云母雕墙。


    云移雉尾开宫扇,女官、宫人鱼贯进殿,分列螭陛两侧,衣裳轻拂、一老一少四平八稳跨过槅门,款款在螭陛站定。


    苻沣牵着穆阐走上螭陛,然后坐上王座,拉过穆阐揽入怀中。两张脸挨近的刹那,舜英感觉苻洵垂下的手臂猛然绷紧,同时,殿中传来一阵惊叹。


    其实论五官轮廓和面貌,穆阐与苻沣只有四五分相似。美男子总有相似之处,细看之下、就连苻洵和苻沣都有三四分相似,所以之前并无人察觉异样。可当他们并肩而立时,那份端雅雍容的神情气度却一模一样。


    无端让人觉得那就是少年时的苻沣。


    就在落座瞬间,宗室大部分年长耆老已信了六七分。


    随后,贴身侍奉过萧玥娘的女官、宫人皆被传唤上殿,逐一向众人叙述,幼时穆阐身上各处胎记、痣……嬷嬷再将他带到后殿,由宗室耆老和三公九卿逐一入内查验。


    整个过程,穆阐一直镇定自若,无丝毫尴尬难堪,甚至对检视的人温文回礼——这也像极了苻沣。


    摆玉碗清水,刺破二人指尖、滴血认亲。


    二人血液融合在一起的刹那,景樊和苻洹同时绽出惊喜笑意。舜英用余光瞥向苻洵,他一直眼巴巴盯着台上。此时,紧绷的脊背骤然松弛,长舒一口气,闭上眼、流下两行泪水。


    萧南图猛然跪地,喜极而泣:“苍天护佑,隽儿尚在人世,阿姊在天之灵也可安息!”


    旋即,他膝行至苻洵面前,眼中满是感激:“多谢建业侯与元后娘娘齐心合力,使隽儿躲过命中灾劫,护住阿姊骨血!”


    苻洵难抑心绪激荡,仍盯着高台泪如泉涌,舜英立即反应过来,轻轻推了他一下。


    苻洵如梦初醒,拭泪哽咽道:“隽儿也是我血脉至亲的侄子……”


    苻洹和景樊忙率先下跪,朗声高呼:“恭喜陛下遗珠自还,社稷后继有人!”群臣附和如云,纷纷跪拜恭喜。


    苻沣含泪揽住苻隽,颤抖着紧紧握住他的手:“是我的隽儿……隽儿,爹爹对不起你……”


    激荡良久,他缓缓拭去泪水,注视着台下众臣,气息虚弱无力,却字字沉稳清晰:“朕今日对诸君三问。”


    “其一,几十万北宛狼骑兵临城下,诸君当何为?”


    苻洹:“有大翊褚太后奉边垣之盟来援,奉宁之围可解!”


    苻沣:“其二,自建宁九年,冯太后启动边垣之盟至今,翊、荣两国兵多将广、粮草丰足,为何狼骑屡击不退?即便一时势弱、喘息片刻又卷土重来?”


    众人心知肚明,但如此直白地被问起,面面相觑、嗡嗡低议许久,却无人敢冒头。


    许久,御史大夫颜遂出列:“因盟国各怀心思,一有成效便开始顾及本国、致使盟约岌岌可。盟国立场不同、利益相左,致使斩草不除根、异族屡屡获得喘息之机!”


    苻沣赞许点点头,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挺直脊背,眼神骤然犀利:“其三,朕替荣国百姓问诸君一句,是我苻氏国祚重要,还是这片土地几千万百姓重要?!”


    殿中鸦雀无声,衬得城外厮杀声无比清晰响亮。


    舜英倏然意识到什么,惊得霍然站起。


    景樊掸了掸衣袍,昂然出列在殿中跪下,字字掷地有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随即,颜遂、苻洹、萧南图……越来越多的人跪下,高声呼喊:“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苻沣唇角扬起一丝恍惚笑意,看向元旭:“贵国延光陛下捎来手书一封,劳烦元相代贵国陛下宣读!”


    舜英:“?”


    手书?承祎除了向苻沣示好,还托元旭带了什么手书?


    元旭打了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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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噤,心虚地避开她目光,走到螭陛上,从袖中摸出一封信、展示过用火漆封好那面后,深吸一口气,揭开火漆抽出信笺……


    舜英、苻洵:“……”


    这比死人还严实的嘴。很好,这很元旭。


    “翊延光王敬问荣建宁陛下无恙,朕即位九年有余,冯氏狼子踞北疆七载,婶母从兄离疏释蹻、苦争恶战,贵邦毁家纾难举国来助,不胜感激。朕虽年幼,也知苍生苦兵祸久矣,今愿背负祖宗之谴责、不世之恶名,为两国生民请命,并两国为一体,止内战、通姻亲、御外敌。


    朕自幼失祜,前有权臣跋扈、后有外戚专政,惶惶不可终日,怏怏何须一生?幸有萱堂高义慧心,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萱堂乃褚氏长女,忠烈之后、长自公宫,幼时聆三师教诲,以女君之尊辅政五年有余,深谙治国平天下之道。临朝期间,擢拔良才、修明内政、慑服三军、御击外患。


    自贵邦立国,翊、荣交战频发,苻、元两氏宿积重,朕愿摈弃元氏国祚,拥立萱堂为天下之主,尊至九五。望贵国陛下以生民为念,顺应天命、共襄盛举!”


    三百多字的手书念完,殿堂内更是静得可怕。


    舜英如被五雷轰顶,大脑一片空白,呆立在原地。无数道目光从殿中、螭陛上、四面八方射来,那些目光沉默而有重量,沉甸甸压在她身上,她感觉肩膀、脊背又酸又僵,两腿发麻险些倒下。


    脚下大地塌陷般的发软,眼前一阵白一阵黑,耳边嗡嗡直响。


    忽然,一潭死水般的大殿漾起涟漪,那涟漪越叠越高、逐渐叠成惊涛骇浪,一波一波旋转在身侧、充塞灌注进她两耳。


    她恍恍惚惚抬眸望去,只看到满殿跪伏的脊背,螭陛上没有人、身周空空荡荡。苻沣与苻隽为首,背后景樊、苻洹、元旭……还有重伤的苻洵,满殿宗室、大臣跪得整整齐齐。


    他们的嘴张张合合,喊着同一句话。


    她耳边嗡嗡响了许久,终于听清他们在喊什么——


    “恭请皇帝陛下以天下苍生为念,改朝换代,即位九五!”


    在这片汹涌的浪潮中,她沉吟许久,缓缓抬起双腿,坚定地、一步一步走上螭陛玉阶,走到最高的那个位置。


    “众卿平身!”


    苻沣站起来,将写好的传位诏书递给苻隽,摸了摸苻隽的头,柔声说:“隽儿,爹爹不让你背负祖宗责问……可是剩下的路,要你替爹爹走完了!”


    语毕,他的手无力垂下,唇角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慢慢闭上双眼。


    苻洹和苻隽眼疾手快,撑住他沉重下坠的身躯,悲声高呼:“恭送吾王殡天!”


    群臣泣不成声。


    荣建宁十六年、翊延光九年九月十七,建宁王苻沣、延光王元承祎共同奉立褚舜英为天下共主,尊至九五,称“皇帝”,初定国号为“雍”。


    北至乌兰、玄阴山脉,南至长流川、滬南道,西至西羌高原雪线,东抵海岸线,皆为大雍国土;率土之滨、皆为大雍之臣。这是继翊桓王后、第二个大一统王朝。


    同一天,建宁王在托付社稷之后,含笑安然驾崩。


    苻隽继承王位,遵生父意愿、继续与元承祎携手促进两国融合。


    狼骑肆掠中原、战火延绵,国都选址、尊号、年号、礼制等琐事千头万绪。雍帝以解决外患为先,提出另择吉日举办登基嘉礼。


    其实,得民心者得天下,由两国君主和百官共同拥立的帝王,嘉礼早办晚办、差别甚微。


    眼下最紧要的,是奉宁城外源源不断的北宛狼骑。


    被拥立为帝同日下午,褚舜英亲自披甲坐镇奉宁城头,指挥调度良将苻洹、班益,士气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