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 人生忽如寄

    九月二十五,奉宁城。


    霜重鼓寒声不起,褚舜英站在奉宁城头上,透过千里镜专注凝视西北方向,马蹄飞扬、骑在马背上的散骑越来越焦躁。


    舜英扬唇一笑:“攻城十多天没进展,损兵折将的,散骑一向军纪宽松、怕是有些稳不住。”


    “这两天过来的辎重车少了许多,像是粮草被截断……掐指算来,秦川他们送信也该到了”,苻洹思索良久,旋即转身往北走去,“陛下,不若让末将去看看龙骨关方向!”


    舜英点头:“朕也去看看,给承赟的诏书也早该到了。”


    极目北望,果然,伊河帆樯如云,英平郡烟尘滚滚,裹挟着红色旌旗在扬尘中沉浮,飓风般向奉宁疾驰而来,所有旗帜翻卷着同一个字——翊。


    谢朗一马当先,率领七千重骑直冲北宛中军。元承赟率数万轻骑向南、东散作两翼,将攻城的散骑包了饺子。


    舜英唇角露出一丝欣然:“果然如此。”


    话音刚落,谢恬从城楼下飞奔上来:“禀告陛下,班太尉已在玉照方向设好床弩和伏兵。”


    苻洹瞬间了然:“北三郡的地势末将更熟,请陛下准微臣出城,为元都督导引道路。”


    “正有此意”,舜英看向城下,元承赟正骑马经过护城河岸,遥遥对她躬身施礼,她不禁笑起来、扬声呼喊,“承赟,加把劲,撵狗了!”


    元承赟和左肃率领的骑兵前后夹击,冯栩率本想从平虞道入口绕道凤台,却在玉照关遭遇数百台弩床和数量未知的伏兵,马匹受惊纷纷逃窜。无奈之下,冯栩只能率精骑强行突围,过境郅阳、北卢直窜边墙,欲逃回大草原。


    刚穿过边墙,从乌兰山隘口散入草原时,天空飘坠着鹅毛大雪,温柔绵亘的洁白地平线上,逐渐显出一线金属森冷、那冷光还在迅速扩大。


    铁塔般幽沉的高大身影,包着玄色铁甲的武士、骑乘骨架高大的健马,清脆的铁甲摩擦声响彻雪原,沉重的铁蹄踏地声被雪地吸收,那压迫力却丝毫未减,一步一步逼近。


    玄甲营也回来了。


    .


    “冯栩的打法跟你预想的差不多,南宫羽也如你所料、在乌兰山隘口设伏”,舜英轻声说着,将点好的三柱高香递到苻洵手中,“左肃和承赟撵过去了,我跟他们说穷寇莫追,能杀多少是多少,趁着没彻底上冻早些撤。”


    他蹙了蹙眉,十分吃力地抬起手臂,将高香插进香炉,挤出一丝微笑:“正该如此,眼下深入草原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太不划算,明年开春才是好时机。”


    苻洵瘦得形销骨立,一身缉边的粗布麻衣、丧冠不緌,唇边潦草地生着一圈胡茬,眼眶凹陷、眼里布满血丝,前所未有的潦草落魄。灵堂搭好后,他一直跪在这儿,困了就跪在蒲团上小睡片刻,醒了继续为苻沣添香守灵。


    苻沣过世那天下午,苻洹和景樊率领众大臣,拥立苻隽灵前继位。然后苻洹继续去城门应敌,苻洵与苻隽召来宗正寺、太常寺为先王治丧。


    讨论大半天,从几个谥号中择定“桓”,辟土服远曰桓,克敬勤民曰桓,武定四方曰桓,克亟成功曰桓。


    守丧第四日凌晨,景樊满身缟素,跪坐于荣桓王灵前无疾而终,享年五十五岁,苻隽为之上谥号“文忠”,停梓宫于建宁王灵堂偏殿,景樊无妻儿兄弟,但朝臣、门生吊唁者络绎不绝。


    从永兴四年灵昌宫变,到建宁十六年大雍建朝,这一对明君贤臣相继薨逝,见证了一代沧海横流的落幕。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


    苻洵将黍稷梗撒入火盆时,苻隽进来在灵前跪下:“父……叔父已经守了七八天,还有重伤在身,望节制哀痛、珍重贵体。”


    又垂眸转向舜英,恭声道:“劳烦陛下送叔父歇息养伤。”


    他好不容易才习惯称呼舜英为“陛下”,又要开始称呼苻洵为“叔父”。


    舜英叹了口气,心疼地摸了摸苻隽柔软的发。矮身揽住苻洵腰身、供他借力站起,好在他并不执意继续守灵,很听话地任她搀着站起。


    他一瘸一拐走出几步,站不稳险些摔倒,苻隽忙唤来肩舆,将他二人抬回清泉宫。


    苻洵在灵堂跪着睡了醒、醒了睡,七八天未曾梳洗,衣裳有些发馊都浑然未觉。舜英心酸不已,叫来热水和澡豆,试了试水温,然后挥退宫人侍女,开始替他宽衣解带。


    一直褪到只剩中衣亵裤,他才如梦初醒,嫌弃地嗅了嗅鼻子:“好几天没洗,都馊臭了,我自己来。”


    “你那肩胛都穿出俩窟窿,逞什么强?”舜英不由分说摁住他双臂,“别乱动,听话。”


    洗澡水微烫,舜英怕浸到他伤口,只将水放到淹没胸前的位置。用帕子擦洗一遍,再将澡豆打出泡沫涂在身上,冲洗干净。又拿起一把小刀,小心翼翼替他刮去胡茬。


    接下来是洗头,她先用梳子慢慢替他理顺发丝,再拿瓢舀水一点点浇在头皮上。清洗干净后,捞起头发浸到旁边小盆里,那是何首乌、生芝麻叶、侧柏捣碎拧出的汁,浸了约莫一刻,再替他将头发清洗干净。


    她第一次知道,要照顾一个人,仅仅沐浴就这么麻烦。


    几年前她连闻噩耗的时候,他这样一丝不苟照顾过她,整整一个月。


    他满头湿发如瀑,绺綹乌黑霜白夹杂在一起,舜英挪近炭盆、用帕子替他擦拭水份,再用玉梳一遍遍梳出柔润光泽。


    褥子又厚又软,素白被套里填着白天新晒过的棉絮,帐幔也是缟素色,屋子里没熏半点香气,只摆着几盆素白球菊装点。


    苻洹和苻隽反复劝说她,天子不应为诸侯王服丧,有偏私之嫌,所以她行走于外时,礼仪服饰皆遵照规制。可是,一回到清泉宫这间屋子,跟苻洵在一起,她就又变成当年那跪在长秋宫,为苻沣敬新妇茶的建业侯夫人。


    她活了半辈子,第一次仅仅因品性就如此敬服一个人,苻沣是当之无愧的厚德君子。


    有苻洵在,被窝里很快捂得热烘烘的,带着清凉微苦的药味。她谨慎地绕过他伤口,环住他腰身,轻声说:“阿洵,我在。”


    然后偏了偏头,一言不发贴紧他。


    世间之事,大不过生死,无人可用言语抚平。


    苻洵愣怔盯着帐顶,许久,终于流下两颗泪珠,唇角挤出苦笑:“我是个不祥之人,总招来无妄之灾、祸延亲友,实在欠哥哥太多。”


    默了半晌,他又幽幽地说:“其实,一直是我离不开他。”


    他是苻沣养的第一个孩子,名为兄弟、情同父子,苻沣对他倾注无数心血,打过骂过龃龉过也担忧过。他早已习惯自己在前面冲锋陷阵,哥哥在身后收着他捧去的王位、疆土、众臣,再时不时责打训斥他一番,或是替他兜兜底。


    苻沣无需做什么、甚至不必见到,他只要知晓哥哥还在身后,就无比安心。


    如今,他永失来处、只剩归途。


    淡淡素馨香气萦绕四周,这香气已渗透她骨血肌肤,无需再用香露都能嗅到。苻洵心神镇定了些,偏过头注视着她,轻声宽慰:“别担心,我明天就开始加餐饭……我还有你和知蕤,还要继续去北疆。”


    除了苻沣之弟,他还是一名将军,还有未赎尽的罪、未还完的债。


    舜英凑过去,馨香的呼吸喷在他脸上,她轻柔地在他额头蹭了几下:“没事,慢慢来。”


    舜英在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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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了一个多月,有她相伴在侧,苻洵每夜都使用金蝉修复,肩胛的伤愈合得极快,到冬月初已能自如地抬起手臂。


    奉宁开始下雪,洁白无垠掩盖了丑陋焦黑的废墟。苻洵站在角楼上望着东南出神,舜英将一件裘氅披在他背上:“别冻着,等几天咱们该搬去洛京了。”


    他说:“几个月不见,想女儿了。”


    舜英扬唇一笑:“快了,登基大典那时候,承祎会带上所有弟弟妹妹一起去洛京。”


    九月二十五,奉宁之围被解后,两国太常寺开始频繁通信,替大雍拟了三个国都:昇阳、奉宁、洛京,舜英选了洛京。元、苻两诸侯王族存世已久,一时无法真正只当作臣属对待,奉宁、昇阳两地仍会聚居大量嫡系子弟。


    洛京地处两城之间,以此为国都更显公正。


    龙门行宫保存还算完好,待修缮之后改名“长庆宫”,作为大雍皇宫。


    腊月初六,元承赟和左肃班师洛京,带回的消息不好不坏:冯栩带来的二十万散骑被剿灭四成、自卸甲各归其部,两万精骑被尽数歼灭,狼卫折损大半,柘枝城也被烧成一片废墟。


    但是,冯栩、元昙和他们膝下四子二女,以及支持冯栩的十几个部落单于杳无音讯。


    元承赟率领亲兵,顶着白毛风在草原搜了两三遍,没有踪迹、就是没有踪迹。眼看将士们冻得受不住,只得悻悻班师。


    “你这教的什么徒弟?”元承赟坐在长庆宫上书房,手伸到火笼旁烤着,大大咧咧埋怨苻洵,又让人捧来一匣药膏,“这是宛平最好的伤药,赶紧拿去用了,明年开春和我去找人,别想偷懒!”


    苻洵哑然失笑,一时不知该歉疚还是感激。


    元承赟却并不介怀,笑吟吟道:“徒弟都这么厉害,师父更不简单。往后咱们同朝为官,可别吝啬藏私,该指点的必须指点到位!”


    “东躲西藏这点,还真不是阿洵教的”,舜英从屏风后款款走进来,抬手扶住欲下跪见礼的承赟,又瞪了苻洵一眼,“跪什么跪?你也跟着胡闹!”


    苻洵慢吞吞地说:“礼不可废,当年灵昌郊游,陛下的教导言犹在耳。”


    舜英无言以对,若非承赟还在,巴不得伸手去拧他耳朵。正编排措辞,房门开开合合,又陆续走进数人:苻洹、苻隽、元承祎、元旭、班益……


    一个又一个,三跪九叩,稽首大拜。


    舜英默了半晌:“……先定个规矩,元、苻两族家主及长辈,私下见朕不必多礼。”


    于是,承祎和苻隽起身,苻洹和元旭仍跪着,众口一词道:“微臣前来拜见陛下,是为公事。”


    舜英知道他们在替自己立威,心头一暖,忙吩咐宫人:“全部赐坐,再加些火笼炭盆来。”


    承祎掀了掀眼皮,淡淡道:“劳烦陛下再赐些座位和炭火去玉明殿,随我入京觐见的不少族老年事已高,受不得风寒。”


    舜英心底涌起不祥预感:“你怎么把他们弄来的?”


    承祎神色更平静:“自然是请来的。”


    元旭无端后背发寒,忙赔笑岔开话题:“陛下,这些琐事稍后再议如何?先说说迫在眉睫的几桩大事?”


    头等大事,自然是寻找冯栩下落。那匹狼崽子跟个怪物似的,只要还有一口气,用不了多久都能东山再起。


    班益叹了口气:“冯栩这样穷凶极恶的暴徒,在北宛民风中很受膜拜。”


    承赟点头附和:“沿途遇见不少北宛贵族和武士,死到临头还在宣称冯栩是长生天下凡。”


    元旭咽下一口唾沫,艰涩嘀咕:“都什么人……”


    苻洵沉吟半晌,忽然缓缓开口:“或许,当年庄王的思路是对的。”